魔者再度伸出手去,这次他将生死抛开,总算有勇气摸上千雪浪的脸颊,目光极是复杂。
作为人的任逸绝纵然得不到情,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中仍还存留着几分义,期盼千雪浪能够领悟,甚至得道。
可是魔,魔又岂是如此心胸豁达的存在。
魔者心道:“我要你就此停下来,回到你的山上去,不要再探究红尘,不要再摸索人心,别去懂什么七情六欲,难道你肯允准吗?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可并不是没有,要真的没有,你就不会为和天钧伤心,为未闻锋动怒,为金佛女解释,更不会对璞君留情……”
“我恼怒你不懂,可我更怕你懂,你要是永远不懂,我不过是得不到而已,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得到。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起码很公平,公平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即便人人都无法满足,可谁也无法打破这一平衡。”
“但你要是真的懂了,由我亲手雕出的玉人却去爱上别的什么人,我怎能甘心?我岂能甘心?你又要我如何甘心?”
在千雪浪恼怒之前,魔者很快就收回了手,等待着千雪浪的讽刺,却不料他只是沉静地问道:“魔者,你有心事。”
玉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敏锐。
魔者苦笑道:“道君目不能视,从何得知?”
“有些事,并不是只有眼睛才能瞧见。你失去神智时,确有几分癫狂无智,可你保持神智以来,除去一开始,鲜少再有如此忘情的时刻。更何况……”
“更何况?”
千雪浪淡淡道:“你似乎十分难过的模样。”
难过伤心四字,千雪浪在旁人身上看到得多,自己身上经历得少,不过纵然再少,到底也是几分经历。他两次心痛晕厥后醒来,总是任逸绝陪在身旁,虽不知人们为何总要相伴在一起,但那时心中的确感到温暖安慰。
千雪浪当初只对任逸绝道谢,从没对他说过心中这点柔情,如今用在魔者身上,也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
意乱情迷做出冒犯之举与伤心欲绝而寻求安慰,本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情,有时看起来竟然如此相似,千雪浪心中也颇感奇妙。
魔者闻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怔怔地瞧着他。
好半晌,魔者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心愿。”
“嗯?”千雪浪奇怪,“你想得倒快,说来一听。”
魔者慢慢将天魔体的事道出,千雪浪听后仍面不改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想求我帮你摆脱这天魔体么?还是要我杀了天魔?这可不算,你不必求我,我本也要去杀天魔的。”
“不是。”魔者的神色动了动,微微偏过脸,叫千雪浪难以分辨神情,“我的心愿是……一旦情况有变,请道君诛杀我。”
千雪浪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天魔附身的事?”
魔者点点头:“不错,我希望我永远只是自己,就算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起码我可以终结它。”
千雪浪思索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魔者瞧着玉人毫不动摇的神色,忽然大笑起来,眼中又再含泪,望着他柔软红润的嘴唇,想要再凑上去,吻上一吻,留下最后一点记忆。
千雪浪见着他靠过来,本想将人击退,却见着他双目之中晶莹剔透,纵然看得再不清楚,也明白那是什么,一时间怔愣片刻,忽然想道:“这魔者必然是很不愿意死的,他先前拿生死来恐吓我,只是因为人人都怕死,那为什么还要求我杀他呢?”
他陷入思索,一时间倒忘了动手,只见着魔者与自己几乎要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可从始至终,魔者什么都没有做。
那两滴盈盈的泪珠,自眼中滚落而下,径直滴在地上。
慢慢的,魔者撤回身去,就像从没有做过任何事一般,他又缓和片刻情绪,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好半晌才道:“道君回到胎池内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千雪浪见着魔者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回到胎池之中,肩上那名婴灵早已累了,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将他一截头发咬在嘴里,一下子睡着了。
又有一名无忧无虑的婴灵顺水飘到他的胸口,撅起小屁股,像只动物似得俯身熟睡着,忽然张开五指,搭在了千雪浪放于腹部的手指上。
千雪浪细细瞧了瞧他们,忽然想道:这些婴儿无法长大,也不再死去,永远地停留在这一时刻,他们喜欢魔者,也喜欢自己,不管自己与魔者是好人还是坏人。高兴了就与自己嬉闹,不高兴了就咬上自己几口,或是扭打在一起。
他们什么也不懂。
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