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两边锣鼓喧天,白梦真的声音如海潮下的一粒水珠,还未落到人前就蒸发了个干净。
打帘人自然也听不见她的询问,他也奇怪,怎么入夜前戏台前都没人,入夜后一群群涌过来,跟约好了似的。
也是他们初来乍到不晓得,朝歌大搞建设到处缺人手,白天的时候谷内无论男女老少都各有各的事儿做,活计再清闲,也没有翘了工跑出去玩耍的,再说了城主专为他们请来的戏班子,入了夜才会开场,去早了又看不到,自然不舍得抛下工钱跑来凑热闹。
但下了工就不同了,朝歌向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是每个居民的休息时间,天色一黑下来,大家心里的期待就再也压不住了,纷纷结伴过来,这才有如此盛况。
而此时此刻,白梦真看着地下攒动的人头,脚下跟生了钉子似的迈不出去。
打帘人听见锣鼓声低下去,白姐却还杵着不动,也是焦急,这么多观众呢!这可是他们兴盛班难得的机会!
于是打帘人也顾不得了,在观众看不见的角度,将白梦真推了出去,下一刻,帘子落下,白梦真踉跄着出现在观众眼前。
戏台上的灯笼照在她脸上,精致的妆容与打光让她的面容看上去如同细腻的白瓷。
熟悉的奏乐响起,白梦真脚下步子凌乱了好一会儿才停住。
这是个极大的失误。如果是熟悉这出戏的老戏迷瞧了,一定已经开始议论了。
白梦真心里慌乱,越发不敢往下看,吟诵过千百遍的戏词堵在了她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蒋班主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开始调度。
于是片刻的功夫,奏乐一个急转,节奏由舒缓转向急迫,鼓点声一阵一阵,仿佛象征着主人公慌乱的内心。
《五大恶山神》这出戏的开头,原本是貌美的女主角春日出来踏青却被恶山神看上掳走的情景,开场节奏舒缓,奏乐轻快,引着观众进入女主角雀跃的内心世界。
然而白梦真出场时出了漏子,她不安的神情与错乱的步伐根本不符合女子春日出游的情境,于是蒋班主紧急换了奏乐。
这段奏乐的名字叫《夜雾锁深林》,配的是女主角出逃的戏份。
蒋班主心情忐忑地在旁边看着,好在白梦真只是慌,不是失了智,奏乐一换,她立刻明白了班主的安排,于是唱戏也顺势换了,她还随机应变改了一小段,让整段唱词更符合眼下的情景。
而她慌乱不安的模样,也恰恰与此时的情境相合,立刻就让观众明白了她眼下如惊弓之鸟般的处境。
台下,郝姥姥一家抢到了一个后排靠中间的位置,这个位置看得最清楚。这主人公一出来,她就被吸引住了。
她怎么踉踉跄跄慌慌张张的?哦,原来是正在被追杀啊!
再仔细听,她唱得婉转低回,还有些颤音,唉,是怕得都要哭了吧,可怜的孩子。
接着慢慢看下去,她就被主人公那白瓷一样皮肤,柳枝一样的身段吸引了,从她的唱词里,郝姥姥了解到这是一个无辜姑娘被山妖掳走的故事,心里升起了愤慨,因为当初他们一家,就是在投奔亲戚的路上被掳走卖为奴隶的。
“天杀的山妖,还敢称山神,我呸!玷污神仙的名声!”郝姥姥看得入了迷,不禁唾骂起妖怪来。
跟郝姥姥一样入迷的观众还有许多许多,谷内没什么娱乐,看戏对他们来说就是新鲜事,有些从未看过戏的人都呆住了。
天,世上竟有这种事?姑娘好可怜,山妖好可恶……
“娘,她的衣裳真好看我,也要穿!”有个小女孩指着台上主人公的衣裳,满脸向往。
台上,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顺,但白梦真到底唱了很多年的戏,功底还在,开始渐入佳境。等唱到山妖出场,她即将被擒住时,一个东西忽然从台下飞了上来,砸在她的裙角上,又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白梦真面色煞白,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又在她眼前翻涌,她身体僵硬,视线却不禁落在声音的源头。
是一枚铜钱,咕噜噜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停在她的鞋面前。
是赏钱,不是石头臭鸡蛋。
白梦真眼神僵硬一瞬,她木头人似的忘了规矩,朝着台下瞥去一眼。
台下,一张张脸正抬头看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满脸兴奋,有人双眼痴迷,有人露出赞叹,有人还在鼓掌……
没有人低头与同伴说话,没有人中途离场,更没有人露出不屑鄙夷之色……仿佛她不是一个过了气的戏子,仿佛她又回到了曾经风头无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