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逃离洪水猛兽好像有些夸张, 但是看着一众太监宫女慌乱的身影,安兰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她才不担心是不是会惊扰身边的人, ——就算醒了又如何,他再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去掌控她。
负责奉水端茶的一个小太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本以为只会看到兰姑娘一如往常地坐在皇上身旁, 陪着、等着、盼着,片寸不敢离开。却只看见她站在皇上身边,身旁的宫灯拉长了她的影子,也掩饰了她的脸, 让他只能看见她尖瘦的下巴和红艳艳的嘴唇。
那个嘴唇勾勒出一个笑。
下午的时候, 皇上将另一侧的宫灯砸坏了,直到晚上也匆匆忙忙地没有人修补。两盏本来对称着散发出暧|昧温暖的灯现在只剩下了一盏。不知道是不是宫灯的缘故,把安兰的影子越拉越长, 也显得这个趴伏在桌子上的直通天地的男人竟然倏忽如此渺小。
“看什么呢?”与他相熟的一个小太监顶一顶他的胳膊, 叫他不要在主子面前做出失礼之事。他张了张口, 想要教他也回头看一看,但是自己回头后却只看见兰姑娘还好好地坐在皇上身边,为皇上用锦帕擦了擦额上汗珠。
也就只有一直窝在殿中的主子,才能在这样的天气也出一身汗了。
顾不得再回看确认一下,眼睛中只剩下眼前的鬼天气, 远处的闪电和雷声轰隆隆近了, 他们不能在殿中呆着,自然当值的就得候在外面,不当值得只能穿越风雨回到自己住的简陋角房。
分明下午还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现在就电闪雷鸣,毫不留情面。就没有一个季节不让人怀念其他的。
难捱的一日又一日明日还是要当值。
可是明日还真的需要他们再当值吗?
小太监只当做自己因为天气的影响浑浑噩噩看错了一个影子,从此以后也没有和别人再提起,直到此生结束也不知道自己窥得了这个王朝的晦暗秘密。这并不是不幸的事,反而因为懵懂和不去探究给人带来了幸运。
另一边的皇上,也看见了混乱中更迭不休的影子,但是显然,他的幸运已经在过往的三十余年时光中消磨殆尽。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么睡着了。在殿下还那么嘈杂的情况下,在令他这个本应该无所畏惧的人心怀担忧的众人面前。
梦里是粘稠的血,一寸又一寸把他淹没。
他一直在逃,像是清醒的时候他戏弄别人一样,好像在这血色梦境中也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将他牢牢掌控。
别过来、别过来,朕什么都不怕!朕什么都不爱!
“你认不认得我啊?”
竟然胆敢这样称呼他!
梦中涌动的血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它们如同液体一样流淌。
有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他金贵的唇只有半寸之距;有的时候又出现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步不离。
它们还在重复,用一种令人感到困惑的姿态发出声音,尖的、细的、低的、沉的就这么喋喋不休,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怎么可能记得呢?朕的心中总是要记住更重要的事情。但是不去回答,就要被一直追问。
快想想、快想想,从记忆的泥沼中仔细追寻再努力也追寻不到。
去哪里了?到底去哪里了?但是怎么想,脑子中关于这部分却好像空缺了一般。自然,怎么可能还有印象呢。毕竟作为高高在上的主子,绝对不可能在行使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同时还去看一看,自己究竟剥夺了什么样的人的一生。
——那现在就只剩下了逃一个选项在。
头发也乱了,发簪也掉了,是平生未曾有过的慌乱。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一个院子,是谁的院子?
原来是他的皇后的院子。
要说是“他的皇后”,但是这几个字的重点并不会落在具体的人的身上。而是因为“皇后”,且是“他的”,自然在旁边印证他是天底下第一之尊贵的男人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再看轻。
他已经许久没有踏进中宫的门,忘记上次是在腊月时分进去干些什么。
是训斥那个不争气的孩子吗,他狼狈地捂着脑袋,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中宫,自然就应该住着皇后。那个曾经见证了他从太子之位登基的女人,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刻。他的心中,也曾经将她放在了重要的位置。
可是一切都会变,更何况,事情的确如同那年所说的那样
门口并没有人看守,即使他厌恶陈皇后,但也不允许别人轻慢皇家的威严。他心中大怒,该杀!都该杀!
他只好屈尊降贵亲自推开门。
那些影子不再追来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却看见中宫正殿,只有一个背影孤零零地坐在中间。
在他心中不愿为外人道的恐惧终于被点燃了。他是一个皇帝,他不能把脆弱展露人前,但是
她是他的皇后,他们是永远共生死同荣辱的存在,他尽力忽视身上的冷,想要多走两步,——让她回头。
——她回头了。
他忘记了安兰晚上的时候伏在自己耳边对他说的,“皇后不好了”,现在还急匆匆走过去。
在他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好似泄了气,地上只留下软踏踏的一套衣裳,和避不开的血肉。
再仔细看看,这地上哪里是她的衣裳,而是她多年来留存着的药方。
血肉不断游离,碰上他的,也就跟着融化了他的。
先是皮肉、再是骨头,鬼气森森。
在最后一瞬间,他终于醒过来。后背一片涔涔冷汗,想要如同往日一般坐起喊人,却发现自己既起不来、又喊不出。
眼前是黑暗一片,脑中只能快速地想,在睡着的前一瞬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安兰的笑和她手中的酒水。
叫着她的名字,叫吧、叫吧,用着从未有过的力气,声音是哑的,好像已经在梦中喊了无数次。
叫吧,一开始还是柔情蜜意,把对方当做自己黑暗中的曙光,再往后,叫了人,人却迟迟不来,自己眼前的黑暗也不能挣脱,那份柔情又疏忽变成了恨。怎么回事?在朕的身边已经是你最大的荣耀。可恶、可恨。
平日中还显露不出来的凶恶又回来了,原来郎情妾意只是一个玩笑、一个幌子,无论是哪一个他,现在心中都只有无边的怒火。这腔怒火只能也只会向怯懦者发去。
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了,但是也并不是全然的光明。
是昏暗的影子,——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又进入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梦中的世界,那些影子在他的眼前飘荡。再眨眨眼,原来是旁边的宫灯在作祟。
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被搬到了他的寝殿,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张呐喊的口的地方,也是他仅存的安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