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决云几乎立刻拒绝道:“不行!”
他在雒洵身上耗费了一切心血,换得那样惨烈的结局,已经够了。而君犬子的身世,和雒洵何其相似,若再收这样一个徒弟留在身旁,无异于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巴。
但看到孩子失落的眼神,他又很快动摇。
——到底是他毁了孩子的一生,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补偿都不为过。
他缓下声音:“我不收徒弟,但我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要求你学成后,只诛该杀之人。”
“那么……你就是我师兄啦?”君犬子破涕为笑,“我听说仙长们都有自己的门派,师兄是哪一派的人?”
林决云怔了怔,幼童眼底跳动的光芒,像团炽热的火苗顺着二人相接的视线,一直燃进他冰封的心底。
“玉清派,从今起你我便是玉清派的门人。”他最后看眼青冥宗的方向,缓慢而坚定道。
既然世上没有他们这类人的容身之所,他便以自己的身躯,撑起这三千大道。
君犬子读书不多,但也听说过“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这句诗,不由在心底赞叹,像林决云这样出尘的谪仙,果然只能出自仙境。
至于他发现所谓的玉清派只存在于他们的对话中,还是块光秃秃的地皮,那都是后话。
前途已定,整个人便放松下来。为防止一觉睡过去,第二日曝尸荒野,林决云便强打起精神与孩子闲聊。
“你既已入道门,就该有个像样的道号。”说着他看向君犬子幽邃的双眸,“就叫君秋池罢。”
“不好,书上说同门师兄弟都是按字辈取名,我不要和师兄生分。”君犬子立刻抬起毛茸茸的脑袋,不满地摇头,“再说,秋池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林决云腹诽:孩子是欠揍了点,好在还有自知之明。
“呵,那你自己来取?”
“古有名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师兄既然名唤林决云,那我便是林浮云。”
明知童言无心,林决云还是有一瞬怔忡。
也好,这条离经叛道的路,到底不是一人踽踽独行。
星移斗转,当初只存在于对话中的玉清派,百年后在中州名声鹊起。
林决云的本意只是为林浮云提供一方容身之处,可惜林浮云性子跳脱,乐于捡孩子。不论是血脉微薄的半妖半魔,还是人族弃婴,总之来者不拒。
最初只有试剑峰一处山头的玉清派,肉眼可见地规模壮大。
或许是门下弟子大多混血的缘故,这百年来,玉清派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辈。
身为掌教的林决云自不必说,仅仅用了数十载便突破至化神期,待领悟了剑心境后,更是直接晋入踏虚期。
尔后林浮云等几名元老弟子剑术大成,也突破了化神期,至此再无人可以质疑玉清派的地位。
被众位掌门簇拥着登上仙盟祈雨台那日,林决云接过奉上的仙盟盟主令。
“承蒙诸位信任,在魔族大敌当前之际,将上仙界的存亡交于林某手上。玉清派定不负所托,倾尽全力荡平魔祸,还人界河清海晏。”
林浮云就在下头看着,他的师兄立在高台上,衣摆在山间缭动的云雾间轻轻浮动,恍若谪仙临凡。
他忽然觉得心头堵得慌。
林决云彻底变了,尽管他还是一如当年霞姿月韵,待人接物无不温柔至极。可那对清亮的眼眸,不知何时黯淡下去,再也没有波澜浮动。就连嘴角若隐似无的笑意,都只剩了神性的悲悯。
林浮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天下苍生的重担,已彻底压垮了他看似无所不能的师兄。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林决云便是株枯萎的雪松。看似屹立于风刀霜剑,其实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崩塌倒地,露出内在早已腐化的根茎。
而他还要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厦,添上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