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尔白透过人缝儿看着床上那具皮肤有些泛着青白的躯体,眼底冰寒一片。那副身躯是熟悉的孱弱瘦削,面容是熟悉的雌雄莫辨,但浑身的气质却是全然的陌生。

一股闷气郁在他的胸口,堵得他眼眶赤红,牙根酸疼。明知这一切都是大魔王故意的磋磨,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但想到此时的场景又很快松开手,只能暗自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心中冷冷一笑:不愧是大魔王。

几名医生合力将秦羽抬起来,将急救板衬到他身下,紧接着清理口腔,开放呼吸道,对病人实行心肺复苏。一名医生跪坐在床上按压,一名医生拿着球囊面罩在一边等着通气,其余几名医生围在床边,随时准备接替同事的工作。

李医生是秦羽的管床大夫,从业五年多,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紧急情况。这个病人收入院时不过是普通的狗咬伤,伤口不深,处理得也很及时,问病史时也没有任何药物过敏,照常打针输液两三天就能出院的病患竟然突然失去了生命体征!她不禁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制定诊疗方案时哪里出了差错,是不是在给药时输错了剂量?

她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地颤抖着,但是她按压胸廓的动作却仍旧一丝不苟。

钱尔白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慌张与自我批判,他知道对于一个外科大夫来说,自己负责的病人因为自己的某些疏忽而面临生命危险,甚至失去生命,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执业生涯的污点,更是一生的心理阴影。

培养一名医生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人力以及个人的时间精力心血物质,而毁掉一个医生,只需要一句话:“你知道吗,他/她曾经治死过人。”

钱尔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何况他知道,秦羽的死另有内情。

听着门外车轮滚动,脚步杂沓的声音,钱尔白道:“六六,接下来可能需要你辛苦一下了。”

急诊科的大夫接管了现场,本就不大的病房运进来几台机器,更加显得逼仄,实习生和护士们离开了病房,里面只留下了李医生,科主任和急诊科的专业人士们。

钱尔白把卢六六留在了病房里,并嘱咐它见机行事,然后便回到了五楼。而此时腹壁胃肠外科刚好开始交班。

交接完白夜班工作,然后便是分组各自查房。

荆晓茉捧着病历夹激动又紧张,嘴里念念有词,排演着一会儿要怎么跟主任汇报病情,圆溜溜的黑眼珠炯炯有神,似乎还闪着光。钱尔白余光瞥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地想起了鬼怪世界里她那副大黄老鼠的模样。不过在现在的这个世界里,不出意外的话,他是不会再见到全员鬼怪化的同事与病患们了。

查完了房,又与白班的同事重点交代了一下三位新手术病人的情况与后期治疗计划,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办公室里张罗着订午饭,唐倩歪着脖子夹着听筒,一边询问今日菜式,一边飞速打着病程,见钱尔白关了页面拔了登录钥匙,她转过头来用口型问道:“龙哥在这吃吗?”

钱尔白摇了摇头,也用口型回道:“我回家。”然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荆晓茉正在低着头抄写体格检查内容,闻声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问道:“老师你去哪儿?”

钱尔白探过身看了看她写的内容,然后伸手拿回了自己的签字趣÷阁,别回胸前的口袋里,“我下班了,你也可以回去了,下午想来就来,来的话可以让你唐老师带着去再练练体格检查,不来就在学校好好看书,明天我接着考你。”

荆晓茉低眉耷拉眼地“哦”了一声,心中郁卒,怎么没听说别人家的老师也天天这么折腾自己学生,体格检查那么多项,落一个就抄三遍,也太狠了吧。她目送着钱尔白离开,心里嘀咕:龙老师小时候一定经常被老师罚抄!不然怎么对“抄三遍”这么情有独钟。

钱尔白换完衣服,出了医院,门房大爷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龙医生您下班了?”

“哎,您忙。”钱尔白笑笑,迈步出门。

外部的景象依旧如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蓝天白云绿树红花,行人往来也是人模人样,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世界,钱尔白却偏生有一种别扭感,仿佛人不应是人样,长着角的,拖着尾巴的才应是这些生物的本质。

他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那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总算消失了。他轻嗤一声,笑自己自以为足够重视敌人,却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

精神世界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有情绪波动就有可能被植入傀儡意识,就算他自信不会被大魔王操纵意识,但总被监视着自己的思维活动,这事儿谁也不能乐意。

绞杀了那缕傀儡意识,钱尔白朝着锦市医科大学的校园里走去,路上经过锦医三院包子铺,他下意识朝窗口瞄了一眼——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玻璃上竟然贴着“歇业整顿”四个字。

他有些奇怪,之前这包子铺一直都开得好好的,从未发生过关门整顿的事,他问旁边的人:“大爷,这包子铺怎么不开了?”

“不是不开,是暂停营业,听说包子铺的老板家里发生了点事,他那傻儿子一个人扔这儿他不放心,就把铺子关了门,回家处理去了。”那大爷靠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头上戴着一顶编织草帽,仰起头来时,细碎的阳光穿过草茎之间细密的小孔,将一个个圆圆的光斑投放在他沟壑纵横,黝黑发亮的脸上。

不管什么年纪的人,八卦起来,俱是脸上有色,眼里有光。

钱尔白若有所思,走过了马路又回头看了那铺子一眼,“百年老店,童叟无欺”这几个小字竟清晰如斯,真是格外扎眼。他突然想到,葭莩镇里那包子铺几乎完全就是这店的翻版,只是不知道三院包子铺里的老板,和总守在窗口的男孩之间是不是也是无血缘的亲人关系呢。

取了车,接着打开导航与车载电台,钱尔白一边盯着后视镜倒车一边听着午间新闻。这个时候多是交通新闻与娱乐点歌节目,钱尔白没有多分神,将车子开出校门,按着规划好的路线朝小区开去。

今日路况非常给面子,明明是下班高峰,路上的车辆却并不多。在一处路口停下,钱尔白一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信号灯的倒计时,脑中则在跟卢六六交流着。

卢六六在医生们抢救的第二十五分钟时控制着秦羽的心脏微弱地跳动了起来,病房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紧接着又是一阵忙碌,上机器的,做心电图的,除颤的,打针的,乱而有序,有条不紊。

一番努力之下,“秦羽”的心脏恢复了正常跳动,意识也渐渐回笼,在检查确定了身体状况不错,又结合患者自身意愿之后,急诊科的医生们同意继续将患者留在原有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