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天上午,狄雷尼带着麦兰的那几幅素描,跨入布恩的车子时,两人刻意回避彼此的眼光。
“早,长官,”小队长说。
“早,”组长说。“好像要下雨了。”
“收音机说是局部地区多云,”布恩说。
“我肿胀的脚趾说会下雨,”狄雷尼斩钉截铁的说。“我们来更新一下数据……”
两人都打开笔记本。
“有两点,”狄雷尼说。“关于麦兰未留下遗嘱就身亡,局里的法律顾问提供给我的还是那一套陈腔滥调:或许这样,或许那样。不过依照纽约州的法律,遗孀可以获得两千元现金或财产以及遗产的一半。课税后剩下的遗产则归儿女——就此案而言,就是泰德·麦兰。”
“也就是说,埃玛·麦兰是大赢家?”布恩问。
“显然如此,”狄雷尼点点头。“不过银行存款及若干微不足道的投资,以及东五十八街的寓所——那是共同拥有——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万美金。他最大笔的遗产是在索尔·杰特曼的画廊展示的那些待价而沽的遗作。对了,这是你的邀请函,昨天下午寄来的,每张入场券可以让两人进场。”
布恩接过入场券,以指尖抚过上头所印的字体。“不错,”他说。“杰特曼要展示战利品了。”
“你要带蕾贝嘉一起去?”狄雷尼问。
布恩点点头。
“蒙妮卡会打电话给她,”组长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餐,然后再一起前往画廊。你方便吗?”
“当然。你估计那些作品值多少钱?”
“杰特曼不是说一幅值二十五万美金?即使他只是唬弄我们,那么多幅总价至少也值个上百万。”
“那动机就比十万元强多了,”布恩说。
“噢,没错,”狄雷尼同意。“或许凶手就是想:麦兰遇害后,他的遗作行情自然会水涨船高。当然,国税局会分好大一杯羹,州政府也是,不过应当足够让埃玛·麦兰吃香喝辣了。”
“你猜是她?”小队长问。
“有可能,”狄雷尼沉着声音说道。“极为可能。希奥多·麦兰也是。到目前为止,就是他们有谋财害命的动机。我也打过电话到索森的办公室,要求查阅多拉·麦兰在南亚克的银行账户。索森希望尽可能不要透过法院下令。那只会让邦斯·萧宾大动肝火,而我们这次任务的重点就是要讨他欢心。所以索森打算动用他在南亚克的人脉。或许他们可以要求银行配合,我会亲自到银行内做点笔记,没有人会知道。”
小队长不出声。组长知道他在想什么:狄雷尼是否已向索森谈起了?他是否已经透露布恩的堕落?狄雷尼绝口不谈此事,这让他冷汗直流。让他紧张一下也好。
“好,”组长最后说:“你有什么进展?”
“不少,”布恩说着,翻阅他的笔记本。“有些颇有意思。我说过杰特曼与朱立安·赛门一起讨论时,外送三明治给他们的那家熟食店。那位外送人员说情况就像赛门告诉我们的:律师到前面的办公室,付钱后将午餐带回里面的那间办公室。外送人员没有看到办公室内还有其他人,只看到赛门与苏珊·韩莉。我打了通电话给她,邀她共进午餐,查证赛门出来拿三明治时她是否看到杰特曼。”
“或是十点至一点半之间的任何时段,”狄雷尼补充。
“没错,”布恩点点头,做了个笔记。
“还有吗?”
“有,长官,还有。有意思的事就在这里。你对尾戒的成见有了代价。朱立安·赛门有前科。”
“我就知道,”狄雷尼满意的说。“他做了什么事——大闹托儿所?”
“不是,长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确切时间是二十四年前。曼哈顿区及布朗克斯区的公交车肇事率反常的偏高,他们的司机似乎突然神智不清了,将行人撞得东倒西歪。”
“诈领保险金,”狄雷尼说。
“正是,”布恩说。“保险公司将所有的理赔案全部输入计算机做分析比对,其中有大约百分之二十五的理赔案是由朱立安·赛门及与他有业务往来的两个医师经手的。当然,还有一群佯装被撞倒的熟面孔,就是膝盖及背部被撞伤而且可以提出x光照片的那些人。于是赛门被勒令停业,差点被吊销律师执照。我翻阅那些档案数据,觉得应该是有人收受贿赂。反正,最后他保住了他的执照。然后,且看,他居然又混到麦迪逊大道那间以橡木及皮革装潢的办公室了,而且出手阔绰,或许还穿着丝绸的内裤,裤子上也许还印着‘巨根之家’的商标。”
“好啊,”狄雷尼冷笑着说。“这个讼棍。真想不到。”
“你就想到了,长官,”布恩说。“你认为他仍在耍诈吗?”
“依照百分比来看应该是,”组长说,“有些歹徒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别对他们期待太高。他们大多数会对为非作歹乐在其中。好,赛门律师有前科。你在市中心有没有查出什么?”
“我和莫特街那
栋建筑物的所有住户都谈过了,他们都没有雇用女清洁工,也没有人听说有人去找过清洁工作。在麦兰遇害之前、当时或之后都没有。他们全都当我是疯子。那是个穷小区,组长。谁会花钱请清洁工?”
“我也是这么想,”狄雷尼点点头。“在那个星期一上午现身的那个妇人脑筋动得很快,也骗过了管区警察。你查出他是谁了吗?”
“查到了,”布恩说,查看他的笔记本。“在这里……杰森·t·杰森。他的朋友都叫他杰森二号,因为他们的分局里还有另一个杰森,劳伯·杰森。杰森二号是个高大魁梧的黑人,在局里三年了,曾两度因功获得表扬,是个能奋勇逮捕人犯及协助办案的好警察。他这个星期负责巡街,今天他轮八点到四点的班。”
“好,”狄雷尼说。“我们请他吃午餐。”
二
“这地方以前叫做‘老运河客栈’,”组长说,环视熙攘的餐厅。“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店名叫什么。不过以前纽约的这个地方有一家酒馆或餐厅,当时运河街是住宅区。对了,当时真的有一条运河,如今成为下水道了。我要点一份干酪堡,加炸马铃薯及甘蓝色拉,不加奶精的咖啡。”
他叫他们随意点菜,市警局买单。不过他们都跟着他点。杰森·t·杰森坐在狄雷尼及布恩的对面。这个黑人警察人高马大,几乎占了包厢一半的空间。
“你看起来好像可以一次吃两客汉堡。”布恩小队长告诉他。“或是三客。”
“或是四客,”杰森露齿而笑。“不过我正要减肥。你有没有看到最近给超重警察的那份备忘录?我的小队长限我一个月内甩掉二十磅。我正在试,不过谈何容易。”
狄雷尼估计,他的身高将近六呎四,体重至少两百五十磅。他的肤色像是深色的柯多华皮革上头再加一层柔软的粉状涂饰,修剪整齐的胡髭横跨脸部,由一颊到另一颊;黝黑灵动的眼睛;饱满的双唇往外翻;双手有如烟熏过的火腿。狄雷尼认为,杰森的脚丫子一定比他自己的十三号还要大。
他的块头大得吓人。左轮枪、无线电以及其他装备,有如挂在耶诞树上的小饰品在他身上晃荡着。布恩心想,歹徒遇到这个如小山般的壮汉时,最好的自保之道就是高举双手大喊:“我投降!我投降!”
“打美式足球?”狄雷尼问。
“没有,”杰森说。“我的块头够大,但是速度不够快。我曾去参加甄选,不过那位教练说:‘杰森,你在原地跑太久了。’组长,我是不是把麦兰案搞砸了!”
“刚好相反,”狄雷尼叫他安心。“你向刑事组的警探反映,做得真好。如果有人搞砸了,是他——没有继续追查。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他,他或许还有上百条线索要追查,因此认为那没什么。”
“或许真的就没什么,杰森,”布恩接口。“我们仍不知道。不过我们想查证看看。”
“上菜了,”狄雷尼说。“要等吃完再谈吗?”
“我最好是边吃边谈,”杰森说。“我没有在街上巡逻,总觉得不太自在。”
“我知道那种感觉,”狄雷尼组长点头。“听着,如果你要暂停今天的勤务,我可以和你的队长打声招呼。”
“不,不,”杰森说。“不会花太多时间。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好,我们看看……那个星期一上午他们将我由巡街的勤务调去麦兰的画室门口站岗。八点到四点。”
“那栋房子四周的拒马已经撤离了?”布恩问。
“对,”杰森说。“撤走了。我在顶楼的楼梯口站岗,就在门外。实验室的人员在室内采集排水管杂物、灰尘样本,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真有一套!他们甚至还在马桶内侧刮下碎屑。总之,我在快十一点时就在那里的楼梯口执勤。”
“确定是那个时间?”狄雷尼说。
“绝对确定,那时瞄过我的手表,想要看看到中午还有多久。队上有两个同事答应要在中午时带三明治及咖啡给我。所以在大约十一点时,那两个女的走上楼梯。她们走到那一层楼梯的一半,就是楼梯的转角处,这时她们看到我站在上头,就停下脚步。”
“看到你在场感到惊讶?”组长问。
“是的,惊讶。”
“吓了一跳?”
杰森咬了一大口干酪汉堡嚼了一阵子,思索着。
“吓了一跳,是的,”他说。“不过我不认为那有什么特别意义。我是一个又黑又大的壮汉,组长,还穿着警察制服,挥舞着警棍。我曾吓过很多人。那很有帮助,”他笑道。
“我想也是,”布恩说。“她们是什么族裔?白人?黑人?西班牙裔?”
“西班牙裔,”杰森立刻接口。“无庸置疑。不过到底是波多黎各、古巴、多米尼加或哪一个国家,我无法断定。不过绝对是西班牙裔。服装鲜艳——红色及粉红色和橘色,类似这种的。”
这时只剩他还在吃,狄雷尼与布恩都忙着做笔记。杰森似乎对自己忽然间如此重要感到沾沾自喜。
“特征?”组长问。
“较老的妇人大约五十至五十五岁,胖嘟嘟的,或许有一百四十磅。矮小,约五呎二吋或三吋。你知道,我当时俯瞰着她们,由上往下很难断定身高。还有,这距今已有两个月了。”
“你做得很好,”狄雷尼要他放心。
“都是她在说,我很确定她是西班牙裔。还有,她看来像是流莺。不过她又老又胖,或许她是在包瓦立街那种地方拉客,稀疏的头发染成艳红色。另一个是小女孩,我猜她大概十二岁至十五岁,差不多这个年纪。身高可能有五呎七或五呎八,一百二十磅。依我看来身材很好,黑色长发垂在背后。”
“美吗?”布恩问。
“是的,很美,”杰森说。“梳洗干净,头发做一做,再穿上体面的衣服及化妆,她就他妈的美呆了。抱歉,组长。”
“我以前也听过脏话,”狄雷尼说,忙着写笔记。“谈了些什么?”
“要不要我先停一下,让你们能够用餐?”杰森问。
“不,不,”狄雷尼说。“别管我们,你只管继续说。你和她们谈了些什么,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只有那个老妇人开口说话,那个小女孩一句话都没有说。我问她们到那边干什么,那个女人说她们在那附近挨家挨户敲门打听是否有清洁工的工作。”
“你问她时,她立刻就这么回答吗?”
发问的是狄雷尼组长。杰森不再往口中塞东西,蹙着眉,试着回想。
“我记不清楚了,”他说。
“猜猜看,”布恩说。
“我猜或许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在骗你?”
“当时没有。事后,我想想觉得她可能是在说谎。你知道,我当警察也有三年了,逐渐领悟到每个人都会和警察说谎。我是说‘每个人’!即使他们不需要说谎时也一样,那是自然反应。便衣刑警遇到的情况也一样吗?”
“如果民众知道你是条子,就完全一样,”狄雷尼点点头。“所以她们说她们在找清洁工的工作。你当时说些什么?”
“我说顶楼这里没有工作给她们做,要她们快点滚蛋。那个女人说她听说顶楼住着一个人,她想问问他。我告诉她他已经一命呜呼了,除非她想去清洗血迹,否则最好快点闪人。或许我不应该向她透露,不过我不想站在那边跟她没完没了。总之,这句话很有效。她没再说任何话。两人转身下楼。”
“后来曾再见过她们吗?”布恩问。
“没有,”杰森说。“从来没有。”
“还有什么与她们有关的可以告诉我们吗?”狄雷尼问。“外貌?任何细节?”
“我想想看……”杰森说,吃完他的甘蓝色拉。“那个年长的妇人有一颗金牙,门牙。有帮助吗?”
“可能有,”狄雷尼说。“还有吗?”
“那个年轻的女孩,”杰森说。“有点好玩的……”
“好玩?”布恩说。
“不是有趣的那种好玩,”杰森说:“而是有点古怪。她的眼神空洞,一直望着半空,神情恍惚。”
“吸毒?”布恩问。
“我想不是,比较像是智障或少根筋,看起来不大对劲。我是说,她一句话也没说,所以很难判断。不过我觉得她好像搞不清楚状况,不知身在何处。”
“如果你再看到她们,能认得出来吗?”狄雷尼问。
“化成灰也认得。”杰森说。
“很好,”组长说。他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页,写下他与布恩的电话号码。“这是我们的电话号码。巡街时留意一下,如果遇到她们,打电话给我们,留言也可以。”
“你要我留置她们吗?”
“不,不,不要。只要跟踪她们,直到她们进入餐厅、商店或电影院或回家。无论是在何处落脚。然后就打电话通知我们。不要担心那会脱离你原来的巡逻路线。我会向你们的分局打声招呼。”
“好,”杰森点点头。他接过那张纸条,收入皮夹内。“我最好去巡街了。很高兴能和两位聊,希望能有好结果。”
“我们也是,”布恩说。他和狄雷尼起身与杰森握手。“多谢。你帮了大忙。”
“若还有需要我效劳之处,请通知一声。”
他们看着他离去。他必须侧着身子才能挤出大门。
“好警察,”狄雷尼说。“观察力敏锐,而且记忆力好。”
“想想看,如果你是个强盗或扒手,”布恩说。“作案后拿着战利品拔腿狂奔,冲过一个街角,结果却遇上了杰森·t·杰森。”
“我可不想落得如此下场,”狄雷尼组长说。“我的天,这年头人们的块头真是越来越大了!我们用餐吧。来杯热咖啡?”
他们叫了杯现煮的咖啡,不过仍将已经冷掉的干酪堡及炸薯条吃完,没有怨言。
“你想那个女孩就是麦兰素描中的那个模特儿吗?”布恩问。
“条件符合,”狄雷尼点点头
。“你听听看:我们的第一种假设是对的,麦兰在星期五找到一个年轻娇嫩的小妞。不过她不是自己一个人。那个女人似乎太老了,不像她的母亲,不过或许是个亲戚或朋友什么的。”
“或是妈妈桑,”小队长建议。“杰森说她看起来像个流莺,或许她替那个小妞拉客。”
“有可能,”组长说。“所以她们星期五时前往画室。女孩脱掉衣服,麦兰画下他的素描。”
“那个老女人则喝了杯酒,将她的部分指纹留在酒杯与酒瓶上。”
“没错。麦兰喜欢他那几幅画,因此_在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雇用那个女孩。听起来很合理,不是吗?”
“我觉得合理,”布恩说。“那个老女人应该不会在星期五那天把他给做掉了,对吧?因为他想非礼那个女孩?”
“不可能,”狄雷尼说,摇摇头。“如果是这样,她们星期一就绝对不会再现身。不,我想当她们两人在那个星期五离开画室时,麦兰仍好端端的。她们或许是最后看到他仍健在的人。”
“凶手除外,”布恩说。
“凶手除外,”狄雷尼点点头。“我想要找出这两个女的,或许她们看到了什么,或许她们在那个星期五刚要下楼时,我们想找的那个凶手正要上楼。”
“要找到她们有如大海捞针,组长,”布恩叹了口气。“除非杰森·t·杰森福星高照,巡街时凑巧遇上她们。”
“更凑巧的事也发生过,”组长说。“你吃完了?我们到住宅区去,先找埃玛·麦兰进一步谈谈。”
他们再度进入那间死气沉沉的起居室,这一天这个房间闻起来隐隐有一丝机器上过油的味道。他们尚未落座,埃玛·麦兰就已如旋风般进门,手中扯弄着白手套。
“真是的,狄雷尼组长,”她不悦的说。“我正要出门,这很不方便。”
他冷冷的盯着她。
“不方便,夫人?”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抿紧。
“我当然想要帮忙,”她说。“尽力而为。不过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的。”
两位警察都面无表情的望着她,这一招屡试不爽:不发一语让对方说个不停,有时他们会因为沉不住气而露了口风。
“何况,我已经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她说着,抬高下巴。
“是吗?”狄雷尼说,再度闷不吭声。
最后,她满脸为难,轻声叹了口气,请他们入座。他们坐在长沙发上,几乎肩并着肩,有如一座堡垒。她坐在,张扶手椅内,仍是贵夫人的坐姿:腰杆挺直,足踝交叉,膝盖并拢侧向一边,戴着手套的双手端庄的摆在腿上。
“你和你的婆婆及小姑处不来,对吧?”狄雷尼劈头就问,口气是直述句而不是问句。
“她们这么说?”她问。
“我在问你,”狄雷尼说。
“我们是不大亲密,”她承认,勉强笑了笑。“我们都喜欢这样。”
“你的亡夫呢?他和他母亲及妹妹有多亲?”
“很亲,”她生硬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