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星期二上午,布恩将车子停在狄雷尼住处外,狄雷尼坐在他的车上。小队长向狄雷尼报告,他向办过麦兰案的警探打听,希望从他们的回忆中找到蛛丝马迹,但徒劳无功。

“白忙一场,”布恩黯然说道。“他们都说他们所看到、听到或知道的,全都写在报告中了。我们在这方面可能是毫无所获了,组长。”

“我仍然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狄雷尼固执的说。“还有人尚未联络上吗!”

“两位,”小队长说。“我今晚再试试。一个刚放假回来,另一个出外跟监埋伏,他的同事不肯向我透露地点。我们现在要前往赛门的办公室了吗?”

“好啊,”狄雷尼说。“首先我们要看看有没有门可以通往走道——”他突然住口,然后说道:“等一下。”

他下车回到屋内,进入厨房。蒙妮卡坐在流理台旁的一张高脚凳上,喝她当天上午的第三杯咖啡,列出当天的采购清单,收听厨房内的收音机内播放的wqxr节目。他进门时,她抬头看着他。

“忘了什么东西,亲爱的!”她问。

“胶带,”他说。“我知道我们有一些,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

“最底下的抽屉,”她说。“与保险丝、电池、手电筒、铁锤、螺丝起子、扳手、橡皮筋、强力胶、蜡烛、ok绷带、油漆刷、一罐——”

“好了,好了,”他笑道。“我保证会把东西整理好,也一定会。”

他找到那卷胶带,撕下约一吋长。然后他从蒙妮卡的小便条纸簿上撕下一张,将胶带轻轻贴在纸上。

“你在做什么?”她好奇的问。

“这是我的专业机密,”他摆出高傲的模样。“我守口如瓶。”

他匆匆亲了她一下,然后再度出门。

“我根本不在乎,”她在他身后大声叫道。

他回到车上后,向布恩小队长展示那张浮贴着胶带的便条纸。

“这是一个老一辈的窃盗大师教我的小诀窍,”他解释。“假设你有许多扇毛玻璃,你想要在其中一扇上做记号。以他为例,就是他想要切割下来的那一扇。当光线照射玻璃时,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如果你能到屋内,在一个角落贴上一小片胶布,没有人会注意到。当你在外面时,随着光线照射,就可以轻易挑出你要的那扇玻璃。如果朱立安·赛门有一扇门可以由他的私人办公室通往走道,我们就将这一套独门绝招反过来使用。我到时候再教你怎么做。”

布恩于是开车前往市中心的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他们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计时停车位,在三个街区外,将车停妥后再走回来。

这家律师事务所位于一栋十层楼高的现代化办公大楼第六楼。大厅很干净,没有管理员,自行操作的电梯。狄雷尼组长环顾四周,然后检视墙上的名牌。

“律师、艺术品业者、三个基金会,”他说道。“一家商业杂志、一个修理小提琴的技师。诸如此类的。访客不多,我想。”

电梯很小,但很有效率,安静无声。他们在六楼跨出电梯,仍未遇见任何人。布恩沿着走道走过去,他在悬挂着“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金质招牌的胡桃木门外头停下脚步。他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狄雷尼,组长挥手示意他沿着铺着磁砖的走道再往前走一段路,然后停下来。他将嘴巴凑近布恩的耳朵。

“苏珊·韩莉往内走入赛门的办公室时,”他低声说道:“她朝哪个方向走?”

布恩想了一下,转了转身,试着搞清楚方向。他朝走道的尽头比了比。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经过一道装着毛玻璃的门,门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烫金的门牌号码。他们再往前走,又找到完全一样的另一道门,不过号码变大了。狄雷尼望着布恩,可是小队长也无奈的耸耸肩。

组长走回第一道毛玻璃门,站在一侧以免室内的人看到,他将小胶带由便条纸上撕下来,再轻轻黏贴在玻璃的窗框边,约与眼睛同高的位置上。

“这外头的灯光很亮,”他告诉布恩。“如果那是赛门的私人办公室,我们应当能够由室内看见这块胶带。如此我们就不会与其他通往洗手间或仓库的门搞混了。走吧……”

他带头往前走,在进入办公室时摘下他的宽边草帽。这时是六月一日。

“我们来了,韩莉小姐,”布恩面带微笑。“准时到达。”

“确实准时,”她说。“事实上,稍微早了一点。赛门先生在讲电话,他一挂上电话我就通知他你们来了。”

“韩莉小姐,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狄雷尼组长。组长,这位是苏珊·韩莉小姐。”

她伸出手,狄雷尼与她握手并彬彬有礼的欠身鞠躬致意。

“韩莉小姐,”他说。“幸会。现在我明白小队长为什么会那么迫不及待了。”

“噢,组长!”她说。“这真是——我受宠若惊。我读过好多关于你的报导,你侦办的案子。你真是大名鼎鼎!”

“噢,”他说,摆出无奈的

姿势。“报纸……我相信你也了解。他们喜欢渲染。你替赛门先生工作多久了!”

“快六年了,”她说。“他真是个让人愉快的人。”

“我了解,”他说。“好,我们不会花太多时间,只待一下子,可能比你整理你那迷人的秀发还快。”

她的手不自觉的抬起来,指头拨弄着金色鬈发,黑色玳瑁眼镜后方的眼睛绽放神采。

“是麦兰案,对吧?”她屏气说道。

他慎重其事的点点头,伸出食指贴在紧闭的双唇上。

“我了解,”她低声说。“我不会说半个字的。”

她那部有六个按钮的话机上有一个光影熄了,她立刻注意到。

“他挂上电话了,”她说。“我去告诉他,你们来了。”

她起身轻快的向内走入赛门办公室那道门,裙襬在美丽的双腿边飘动着。她敲一下门,将门推开,进门后再将门带上。有如一场芭蕾舞。

“你说得对,”狄雷尼朝布恩低语。“是这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他们面前。

“赛门先生现在可以接见你们了,两位,”她爽朗的说。

她带着他们走进去,再轻轻将门带上。办公桌后面那个人起身,面带微笑迎上前来,手往前伸。

“组长,”他说。“小队长。我是j·朱立安·赛门。”

他们握手致意,狄雷尼想起了林肯曾说过“前名缩写,使用中间名”的男人那一套说法。

赛门动作稳健而充满自信,他请他们坐在一张绿皮长沙发上。然后他拉过一张有同样皮套、带轮子的扶手椅,与他们面对面坐着。他递给他们一个银质香烟盒,他们婉谢后,他将那盒香烟再收回他的外套口袋内,自己也没有点烟。他将身体往后靠,若无其事的翘着腿。

“两位,”他说:“我能帮什么忙吗!”

他是个体面的人,打扮得很光鲜,彷佛全身都散发着光采。一头银发梳得如镜子般光洁,白色的胡髭修剪得很整齐,白里透红的肤色显示健康良好,牙齿太过洁白整齐不可能是真牙,眼眸如蔚蓝的苍穹,涂上透明指甲油的指甲闪亮耀眼;金表、金领带夹,金戒指上还镶着一颗四方形钻石,有如一颗小冰块。

衣着更是讲究!大翻领的灰色鲨鱼皮西装,水蓝色的衬衫,领带有如是由一块铬金属剪裁下来似的。黑色的鹿皮鞋上缀饰着浓密的流苏,亮得像上过油一般。

他的举止也和外表一样讲究,一丝不苟。嘹亮的声音如潺潺流水,笑声震耳欲聋,一举手一投足都和深海潜水员一样悠缓。他的眼神显得真挚热忱,灿烂的笑容显得诚恳笃实。他扬起一道白眉或随意将翘起的腿放下,都可看出他的优雅。总而言之,他整个人如玉树临风,不可思议的一件“产品”。

“很抱歉要再度为了麦兰案的几个问题来打扰你,律师,”组长说:“我们不甘心就此罢手。”

“当然不行,”律师声如洪钟的说。“我们都希望能破案,伸张公理正义。”

“你这间办公室真漂亮,”组长说着,环顾四周。长沙发后方有一道玻璃门,距离太远,从他们所坐的位置看不清楚。

“过奖了,狄雷尼组长,”赛门很得意。他满意的看着他的镶板墙壁、书柜、裱框的版画。“没有什么比橡木及皮革更能让客户印象深刻了——叫什么来着,衣食父母?”他开怀大笑,他们也客套的跟着笑。

“我想你们是来打听索尔·杰特曼的事,”律师说:“因为那是我与此案唯一的关连。我以前就曾说过了,他在维多·麦兰遇害当天上午大约十点钟来到我的办公室,就这一间。索尔和我都是大忙人,我们会面的时间已经延过太多次了。”

“他的所有法律事务都是由你处理吗,先生?”布恩小队长说。“包括画廊在内?”

“没错,”赛门点点头。“此外,我还帮他处理税务问题及财产规画,偶尔还对他的投资理财提供建议,不过我得承认他有时候根本听不进去!”嘴巴张开,瓷牙闪闪发光。“所以那个星期五上午我们终于能会面时,有很多事情要讨论。我再重复一次,他在上午十点左右抵达。我们讨论很多话题,快中午时我打电话叫三明治与饮料。这倒提醒我了:我这个主人真是怠慢你们了。我这里有一套设备完善的小吧台。两位要不要来点什么?”

“谢谢你,不用,”狄雷尼说。“心领了。然后你们用完餐再继续讨论?”

“其实,我们是边吃边谈,当然。这次会谈一直持续到约一点半索尔才离开,就我所知,他是回到杰特曼画廊。我能提供你们的就只有这些了,两位。”

“他在刚好一点半离开吗,律师?”狄雷尼问。

“噢,不是刚好一点半。”赛门挥手表示没那么精确:那无关紧要。“之前或之后五分钟吧。我最多只能记得如此。”

“律师,杰特曼先生在那个星期五的十点至一点半之间,曾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大约那个时间,”律师纠正他。

“大约那个时间,”狄雷尼同意。

“没有,他在那个星期五大约十点至一点半那段期间不曾离开过我的视线。噢,等一下!”他清脆的弹了一下手指。“他是有上过洗手间,后面那边。”他以大姆指往他肩后比了比,指向两座橡木书柜之间的一道坚固木门。“不过他只去了二或三分钟。”

“除此之外,他在刚才指明的那段期间内的每一分钟都在你的视线内?”

“是的。”

“感谢不尽,”狄雷尼组长突然将笔记本合上,倏然起身。“你一直很合作,我们很感激。”

布恩站了起来,朱立安·赛门也跟着起身。律师对这次的侦讯这么出其不意就结束了似乎感到很讶异,惊喜的他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灿烂,就差没有敞开双臂揽住两位警官的肩膀。

“随时乐意协助纽约最出色的警探,”他歌功颂德一番。

“午餐送来时,是韩莉小姐拿进来的吗?”狄雷尼冷不防追问。

“什么?”赛门吃了一惊说道。“我不懂。”

“你和杰特曼叫的外卖,三明治。当餐点送来时,是不是苏珊·韩莉拿进你的办公室!”

“这——呃——不,不是她。”

“那么说是外送人员送进来的啰?”

“不是,情况不是这样,”赛门说着,镇定了下来。“韩莉小姐以对讲机通知我外送人员已将午餐送到外头了。所以我走出去,付钱给他,再将午餐拿回来这里。不过我看不出来——”

“没什么事,”狄雷尼要他安心。“我像个老太婆,我承认。我喜欢将所有的小细节都查个一清二楚,看看每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现在我明白了。你这间办公室真的很体面,律师。”

他信步逛了一下,布恩小队长也跟上去。组长检视墙上的画作,抚摸着橡木书柜,触碰一座小橱柜的大理石面板,然后瞄向玻璃门。布恩也跟着望过去。他们两人都清楚的看到那片小胶带,在走道的灯光照射下显现出轮廓。

随后是行礼如仪的感谢与握手。两人走到外头的办公室时,再与苏珊·韩莉握手道别。走入空荡荡的走道后,狄雷尼示意布恩留在原地。然后他走回到那扇毛玻璃门,再度站在一侧,将胶带撕下。他回到布恩身边,用手指头将胶带捏成一团后塞入他的口袋里。

“湮灭证据,”他说。“重罪一条。”

电梯下楼时,还有另一个乘客在场,因此他们没有交谈。走入街道前往他们停车处时,狄雷尼说:“我不认为他对午餐如何送进内侧办公室的那段话是在说谎,不过为了确认,你去查一下那家外卖店。看看当时那个外送人员有没有看到杰特曼;也向苏珊·韩莉查证一下,是她将三明治送入内侧办公室,还是像赛门告诉我们的那样?若真如他所言,门打开时她是否看到杰特曼?也许你最好再和她吃一顿午餐。”

“不能用电话吗,组长?”布恩问。

狄雷尼讶异的瞄了他一眼。

“你不喜欢她?”他问。

“她吓坏我了,”小队长坦承。

“别这样,再和她吃顿午餐吧,”狄雷尼笑着说。“她不会咬你的。”

“那我可没把握,”布恩愁眉苦脸的说。

他们上车坐了片刻没发动,车窗摇下,等车子降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忙着重新整理事证。

“他是有可能溜到走道上,”布恩最后说道。“而不让韩莉看到。”

“可能,”狄雷尼同意,“有点冒险但有可能。所以,我们又得将另一个不在场证明删除。如今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是完全清白的了。”

布恩黯然点点头。

“小队长,”狄雷尼像说着呓语:“我是个偏执狂。”

布恩转头望着他。

“什么,长官?”

“没错,我是,”狄雷尼坚持。“我有两个无法理喻的偏见。第一,我讨厌芽甘蓝,第二——”他戏剧化的停顿片刻,“——我不信任小指上戴着戒指的男人。”

“噢,那个,”布恩咯咯笑着。

“是的,”狄雷尼说。“所以查一下他的纪录,好不好?或许他有前科也不一定。”

“朱立安·赛门?”布恩难以置信的说。“有前科?”

“噢,是的,”狄雷尼点点头。“可能。”

“哇,”埃布尔纳·布恩说着,望向头顶上放置客人烟斗的架子。“这地方想必有一千年历史了。”

“没那么久,”狄雷尼说。“不过他们也不是昨天才开张的。”

他们在基恩英式排骨店内等伯纳·伍尔夫队长,组长订了一间包厢。穿着古装的侍者问道:“要来点什么吗,先生们?”组长点了一杯不含甜味的吉伯森啤酒,然后望向布恩。

“我只要一杯蕃茄汁,”小队长漠然说道。

“一杯圣母玛莉亚,”侍者善解人意的点点头。“也有人称为血腥玛莉。”

布恩朝他露齿而笑。“你真

上道,”他说。

“如果这家店关门大吉了,”狄雷尼说,看了看四周:“我就玩完了。我是说,我指的是像二十三街的史都宾酒馆、蓝带、柯隆尼斯这些店家。美味、丰盛的菜肴,斜面玻璃、第凡内台灯、桃花心木吧台,全都没了。还有格林威治村的恩里柯及派格黎里那种店家;第二街的莫斯科维兹与路波维兹,那种料理!你不会相信的。如果你想广为宣传的话,那是真真正正的警察餐厅。像炖牛肉沾山菜根辣酱、腌牛肉配包心菜、当令的鹿肉,我有一次在史都宾酒馆吃野猪排。你能想象吗?喝最纯正的饮料,知道怎么招待客人的侍者。都在消失中,小队长,”他怅然做了结语。“这家店是那些顶级餐厅之一,也是硕果仅存的一家。如果它也消失了,你在曼哈顿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吃羊排?”

“考倒我了,长官,”布恩一本正经的说,狄雷尼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我太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不过实在很难眼睁睁看着这些老地方就此成为过眼烟云。虽然我想有些很好的新店家也不断冒出。这座城市的福气,不断的自我修复。好了……我们的饮料来了。伍尔夫呢?”

他来了,就站在他们的包厢旁边——不过他们无法置信。

高大、修长有如一根马鞭,蓄着大把络腮胡。一身深绿色天鹅绒西装,腰身剪裁得宜,还有华丽的燕尾;深褐色的衬衫,领口敞开,肌肉结实的脖子上裹着条佩斯尼花纹的丝绸领巾。一个皮肤黝黑、引人注目的男人,清瘦精实,眼睛炯炯有神,面带淡淡的笑容。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如刀刃般冰冷的帅气,对全世界的女人及半数的男人都有威胁性。他任他们讶异的望着他,将头往后仰,展现加州白种人的风采。

“别让我的打扮给骗了,”他说。“那是我的工作服,我在布鲁克林的家中时都穿着邋遢的斜纹棉裤及篮球鞋。你想必就是狄雷尼组长。我是伯纳·伍尔夫。别起身。”

他们依次握手,然后他坐到布恩旁边的位子。侍者立刻出现,他点了一杯樱桃白兰地。他似乎随时都挂着那玩世不恭的微笑。

“太好了,”他说,环视着熏黑的墙壁及褪色的回忆。“我想点一份烤乳猪。你们可相信,上一次我来这家店是我求婚的时候?”

“你结婚多久了?”狄雷尼问。

“谁结婚了?”伍尔夫问。“不过我们仍是好朋友。藕断丝连。”

这一餐每个人都是一份三分熟牛排三明治,狄雷尼与伍尔夫另外点了以白镴大酒杯盛装的啤酒。伍尔夫兴致高昂,一直谈个不停,他们也乐于听他活力十足的谈话。他说,他刚破了一个有趣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