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有一阵子了,阳北道至西的紊州终于也落了场小雪,只是雪片太小,光是触及人身便已融作了细细雨丝。
一颀长人儿由侍从领着下驴车,只伸手扶正斗笠,湿漉漉地钻进了道边一小酒馆里。
他二人在里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有一生得尖嘴猴腮的人儿在他们对面落座,问:“要同我做买卖的,就是你俩么?”
宁晁适才已戒备地盯了那人半晌,见他张口仍是清朗少年音,不禁问:“喂、老子怎么瞧你也不过十六,你当真是……”
季€€秩温温摆笑,只在桌下踩了宁晁的脚,同那少年模样的男子说:“还请前辈开价。”
那风媒熟稔地敲桌,道:“将要散布的消息摆上来,我看过后再叫价。”
酒馆里头喧嚣无比,将外头北风的哀号都给遮掩。为听着彼此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凑身贴桌。
季€€秩在袖袋里来回翻找半晌,总算抽出块长布条,他恭谨递过去,说:“前辈,请看罢!”
那满脸机灵样儿的风媒起初还漫不经心,只当上头又写了什么贵人闲话,哪知囫囵瞧过后双眉竟是皱作一团。他仔细又瞧了一遭,急急将布条收进了褡裢里,问:“此言属实?”
季€€秩颔首:“不错。€€€€只是听闻前辈长久以散步谣言为生,今儿怎么似乎很是在意此言真假?”
风媒闻言并不吭声,只起身要走,被宁晁抬手给拦了,他嚷着:“哎呦,你急什么呢?你还没收钱呢!”
“嗳、不收你们这些小鬼头的臭钱!!”那风媒说着匆遽地往外头跑。
宁晁不由得站起身,叉腰说:“嘿!他这小子€€€€!”
他说罢又旋身问季€€秩:“侯爷,咱们走吗?”
“走什么?”季€€秩优哉游哉地倚着酒馆的白墙,笑吟吟,“我点的酒还没端上来呢!”
宁晁只好努嘴栽了回去,问:“那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恰遇店伙计前来摆酒,季€€秩倒已知晓其意,抿唇不应,仅摇头而已。
宁晁自觉用手背试过酒温,给季€€秩斟满一杯,颦眉眯眼看向季€€秩。
季€€秩把酒盏推给他,说:“朝升,甭再瞧我!这酒你先吃,适才在外头赶驴,冻了好些时候。€€€€你说方才那风媒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啦!那位早过了而立之年,江湖人称‘嘴轮阿芝’,托他散播的消息不出一月便能闹得魏上下人尽皆知。不过他从前因服过劳损身子的毒,长到十五六,身子便彻底坏了,再长不大了。”
宁晁用不冷诸词推了那杯酒,自顾倾了杯水吃,问他:“可那阿芝既为风媒,为何不收咱们银子呢?”
季€€秩仰颈与他唇贴耳,说:“因为呀,他爹乃翊王€€€€那四方征战后来堂上发狂,被我爹射死的武尊!”
宁晁正往喉里灌水,这么一下险些把适才含进的水给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震惶道:“那他岂非夺位良棋?”
“红尘间,人皆有所欲求,却并非人人皆渴权。当年翊王逼宫,其府上下遭巍弘帝血洗。其独子彼时年方七岁,冰雪聪明。然他没能痛快地死在灭门之日,而被关入牢狱之中蒙受净身与剧毒之苦。后来他被长公主出手救下,此后便一直藏身公主府中。许是因心中有愧,那孩子方及十三便瞒下其姑母,私跑离府,不知所踪。长公主心急如焚,却唯有派人偷摸调查,这一查便是好些年。之后找着人了,她又见那人儿已有了谋生法子,且乐得自在,不忍见他再被卷入权争当中,索性不去叨扰。今儿我也不过碰巧有事拜托,倒也不是为着要拉他入局……”
“那位好歹是皇家人……堕落至市井以传谣谋生,他当真不恨么?”宁晁凭空生出一肚子的闷气,五指攥紧成了拳。
季€€秩抬指点在他隆起的指节上,示意他快些松了,说:“谁知道呢?他家破人亡,咱俩家就不是?我们不恨么?这般痛楚没法子相偎共担,你念半晌后就别再想了。”
宁晁嚼着唇肉,只阖眼松了拳。
苍灰檐瓦垂了冰挂,少半时辰过后雪依旧没停。季€€秩干脆慢悠悠吃起酒来,有时生了偶兴便把宁晁逗上一逗,他说:“若非有你陪我,我今儿恐怕要只身前来逛这巽州。”
宁晁交臂抱刀,说:“那常之安硬要说震州是他家,不要卑职再跟着。卑职不听,他便绕卑职身侧呶呶不休,如同青蝇一般。不过么€€€€纵然跟您回了紊州,卑职也没过上什么快活日子。老遭流玉姑娘瞪就罢了,那位姚副将也总恶狠狠地瞧人。”
季€€秩呵呵笑:“子柯他就是眼神不太好,人没那么凶!”
“……卑职在没无缘无故遭其临门一脚前,也是这般想的。”
季€€秩停顿须臾,将倾斜的酒壶扶正又说:“哪里是无缘无故呢?你乃宋家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子柯他恨了!不过朝升啊,如今北疆罹难,宋落珩他需要你,你不该不明白。”
“所以卑职不是到侯爷这儿,为公子他分忧解难来了吗?”
“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呢?宋落珩他若是死在了北疆,你能将好容易打探来的消息禀告给谁听?”季€€秩盯紧宁晁的眼,“你可知你如今比起盯梢,更像是要护我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