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已自刎谢罪,陛下虽答应了那位一旦得了禁军逆党名册便会饶您一命,但微臣乃遵依天命办事之太史令,绝不容许妖孽祸乱人间!”
那楚望肆高坐龙椅,本是带着轻侮神色,要去品味楚冽清的窘况,如今瞧见了却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
“……自刎?”
楚冽清的双眸蓦地变得猩红,他仰头对上楚望肆那飘忽眼神时,恨意淹没了高堂。
可惜那恨意在他这圣人的胸膛里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悲哀地被其愚忠给涤清。
楚冽清双手抖着,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开了身上棍棒,站起身来。
他还没来得及立稳,却听得那楚望肆一阵高呼:
“放、箭€€€€”
楚望肆忙着保命,一定没有发觉楚冽清手上那把软剑,剑尖始终是冲着他自个儿的。
€€€€他要割的是自个儿的颈子。
万箭齐发,楚冽清绝望地阖上了眼。锋利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皮肉,手上那把软剑也被他松开,摔落在地。
那些杂乱声响钻进易绪耳里,可他到底没抬起头,只是低声慢念:“傻子……真是傻子。”
楚冽清终于难耐地跪了下来,双膝被磕得很疼,但他通身皆疼,疼得麻木了便感觉不着。
他跪下来的时候想清了很多事,唯独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一个赤忱武人,从未背弃儒道,为何如今却会被扣上个当堂问斩的祸首帽呢?他不甘,他悔恨,可他不能多言一字,只怕就连易绪被楚望肆砍下头颅,他无论有多痛不欲生,也道不出那人一句不是。
他兄长楚望肆乃为治国理政之奇才,帝王能救世,而唯他掌间可造太平盛世€€€€这是先太史令的卦语,亦是楚冽清此生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梦。
楚冽清咳出几口血,见那箭雨渐微,只虚弱地拭了血,咧开唇道:
“臣不过天地蜉蝣,生死实在无关紧要。而皇兄您贵为天子,您要俯视天地八方,而非缩于安巢,祈福避祸。”
“闭嘴!”楚望肆攥紧了拳,他见楚冽清面上冷汗直流,自个儿的手心也生了不少粘腻的汗。
“二弟,朕的二弟……”楚望肆把那些心底的呼唤藏住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武人,浑身发抖。
楚冽清本不多言,这会儿却是絮絮不休:
“您道臣为妖邪,可北鬼怎会朝思暮想的皆是南楚的康衢之谣;您道臣为反贼,可乱臣怎会日夜挂念的全是陛下食否安否,堂上闹否?臣已无来日,再看不着良田桀桀,瞧不见鱼戏清河,什么盛世,什么太平,臣没机会瞧,可您要瞧,一定要瞧。”
“闭、嘴……”楚望肆捂住了双耳,可是楚冽清的声音还是越过那些骨皮,钻进他的耳中。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1】’您惧的是皇权旁落,可臣惧的是无王佐之才辅君成大业。臣打小便喜做圣贤梦,不愿做天上客,只愿做您足下阶,只愿见您复现书中所谓承平盛世,叫后世永颂帝业。何曾想过盛世不来,却得了兄弟相煎?臣不惧死,如若臣之死于救国有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如今臣不是为大业而死,是因着您疑臣惧臣。臣哀哀欲绝已久,早便甘愿祭天。”
楚冽清太痴傻,抱负甚于苍穹之高,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也为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皆如他那般只盼文修武偃物阜民丰,鲜有欲求。天子为人,故而私欲亦是滔天,然欲求过重便会暴会昏,不知压抑者便将领着家国与所谓盛世背道而驰。
楚望肆便是这样。
而天子不圣,楚冽清他一个武将却要当圣人,难免触怒天子,落得蹈节死义下场。
“陛下……”那太史令轻声催促。
“放、箭。”楚望肆终于含着泪背过身。
尖锐的飞矢再度没进了那骨鲠之臣的胸膛,楚冽清甘愿放下的两把剑还落在他的脚边,然他岿然不动€€€€他从未想过要反抗。
身中数箭,他终于垂下了脑袋,喉间发出了嘲哳难听的喘息与怪异的声响。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却瞧见自个儿那把重得要人命的长剑霍地出了鞘。拔剑者将朝他射来的飞箭全部拦开。又听几声刺耳声响,那帝王龙袍上晕开一抹抹血花,渐渐地连话语都说不真切。
楚冽清阖上了眼,双耳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音灌得更满。他听见堂上混乱,听见无数刀剑铿锵相抵,他察觉有一人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嘴中轻念:
“楚冽清,你这武圣人太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