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弯月爬上枝头, 屋内云烛长彻余温。
李匪樵年有七旬,身段虽如一般老者般清瘦却硬朗,眸上更是比旁人的鲜明雪亮。
他正坐在屋里屏风前的矮桌上, 发髻早已发白,只落一根竹簪束起, 身上穿着深灰色宽袍,双手始终紧紧扶在桌面上的长形金丝绣纹锦盒两边, 脸上褶皱如邃,眼中肃穆更是让人不言而栗。
对面而坐的孟至源双手垂于衣摆上, 忧愁的目光亦是凝在那锦盒上。
少顷, 李匪樵才颤抖着将锦盒揭开,只见里面平放着一卷青丝绫锦贴金轴。他注视许久, 长叹一声, 才将里面金轴取出。
李匪樵将金轴粘合的烙印揭开, 正要将卷轴铺开来,孟至源却忽然向前探身,将手落在李匪樵手上。
孟至源的手冰冷带颤, 李匪樵微微诧异地顿了顿, 抬头看向孟至源, 孟至源却面露悲哀地说:“老哥哥, 此诏染上的血已经够多了, 此时便不必再打开了。”
二人相视片刻,李匪樵亦无坚持, 长叹一声,将金轴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入锦盒里, 边将盖子合上, 边沉声问道:“陈圳找过你了?”
长白孟府是百年仁儒世家, 在江中一带享富盛名,而孟至源仁德忠义更是声名在外,这些年间派系倾轧朝廷清流为之一空,他却始终坚定明哲保身,居高位却不与奸佞为党。
如今朝廷早已遭内外痛恨,在百姓嫉非公如仇,妒不正如耻,却敢怒不敢言的世态之下,孟至源的清明磊落,仍保得江中学子一番敬重。
而此时他在李匪樵面前,却谦逊如寒学面尊师,至始至终尊重恭敬不减,方才伸手阻止是出于无奈,事后却如做错事的孩童般只无声垂头。
李匪樵问话声沉着,孟至源才深恶痛绝般摇头长叹一声,徐徐抬头看向李匪樵,道:“自然是了,他那日一来便提及要提携远庄至尚书令一职,本还想说起让诗云入宫的,却幸好被及时打断了。”
见孟至源语气忧愁无奈,李匪樵却只替他杯中满上,道:“那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孟至源此时目光早已从李匪樵脸上垂至桌面,他又叹一声,才沙声道:“以远庄的才能学识,背景家世,早该能平步青云了,入仕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尚书,年轻气盛,他心中怎会没有怀才不遇的愤懑,只是他还不明白啊...”
说至此处,孟至源握在杯上的手越发紧张,最后竟开始颤抖起来,李匪樵见他如此亦是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的手背,孟至源许久后才能微微平复下来,才继续道,“长白孟府以清明仁德为本,历经两朝而保存其名,当年青丝诏一事上我已经错了一次了,如今朝野荒诞不经,只要稍微行差踏错,我们百年的清誉就毁于一旦了啊!我是不能让这江中百年名门葬送在我手上啊...世乱而退,退隐而忍,远庄尚且不懂,屡屡埋怨,但我亦无他法,为明哲保身,只能选择从中抽身而退。”
李匪樵此时亦只觑了孟至源一眼,边将锦盒往边上拿开,边道:“可是陈圳若有此心想要提携远庄,此事是瞒不过远庄的。”
听得此话,孟至源眸上更显悲伤,又是轻叹,才接着道:“老哥哥说得对,远庄也非孩童了,我也年迈,是掌控不了,只是诗云...我只诗云一个孩子,我是断不能让她以后日子过得苦啊!诗云两次婚事皆被打断,坊间如今已经有不少闲言碎语了,宫中更是是非之地,若她真的嫁入宫中,这以后日子还要不要过好了...”
只是孟至源话至此处,脑海中却忽然一道亮光而过,他顿了顿,才略有惊愕地抬头看向李匪樵,见李匪樵却不慌不忙地拿起杯子送至嘴边,没有说话。
孟至源忍不住颤抖着问:“是不是...是不是陈圳来找过您...想...想让...盈儿...盈儿...”
可他话未说完,李匪樵却已将茶杯落下,沉着地凝视着孟至源双眼,孟至源便立刻合上了嘴,片刻后李匪樵才缓缓道:“你知道,王桓为什么,要在此时冒这么大的风险,也将这青丝诏交予你我吗?他若一步算错我对陈圳的态度,而我又将此物转交陈圳,他连同着谢宁,甚至整个淮南王府,将会是必死无疑。可他为什么还要如此?”
屏风后中堂一阵过堂风,将屋内火烛吹至明灭。
二人始终对视,李匪樵眼边的皱纹早已深刻,目光却始终坚定,半晌后孟至源才长叹一声,道:“若当年沅陵没有发生那些事,以小桓的才智胆识,是绝对能有一番作为的,又何以落至如今这厮田地?说来...说来都是我们害了他...”
“此时再说这些也是无谓,”李匪樵却决然打断,“试问连他这般年轻,都胆敢以命相搏而求天下公正,我们这些人,早已半步踏入阎王殿,为何还惧殊死一搏?”
见孟至源脸上若有惭色,李匪樵又接着道:“当年我没有在青丝诏上签字,并非我贪生怕死,更加不是因为我心离典室,而是我知道,谁才能给天下一个安定!典怀王昏庸无能才导致了后来天下纷乱,天下乱,百姓则无以为生,那时的典室早已气数已尽。众人皆道国以君为前路,却没人道其一句国乃以民为根本!民不安则国不定,谢逢早年仁德兼备,我是以盼其能归还天下昌宁,却不料终是错付。如今天下虽有辄乱,但还未至无可救药的地步。天子年轻,此时才德未显,却非荒诞之人,此时朝廷之上真正的危害,是陈圳的狼子野心,若他真要在这等如履薄冰之时谋权篡位,那天下便定是又一场血腥浩劫啊!”
李匪樵话语声不大却字字铿锵,落在孟至源心里,却无端掀起一阵至深至切的惭愧,他的头越埋越低,双手落在衣上抓紧,而始终不发一言。
李匪樵始终紧盯着人孟至源眉眼之间,又道,“若要以身侍虎才能诱敌,这些功夫本就该是我这般老人的职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我们将奸佞敌寇除去,他们年轻的,才更能有机会还天下兴定啊...”
李匪樵话音落下许久,孟至源始终垂头,少顷,他才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那般,抬头看向李匪樵,哀痛道:“可是老哥哥,你当年将清辞远送遥山,将清茹远嫁南蛮,如今膝下就只剩下盈儿一人了...”
提及自己小女,李匪樵眸上果然掠过一丝不定,只是片刻后,他便缓缓道:“是否愿意嫁入宫中,这些都是盈儿自己的选择,她愿与不愿,我都不会多做言语。也幸亏他们二人早已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我如今孑孓一身,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李匪樵说至此处,撑着桌面想要站起,孟至源赶紧先起身,走到李匪樵身边将他扶住。
二人绕过屏风行至中堂,堂中有一鱼池,鱼池中游鱼翩翩,晚风拂过,领入一阵沁香。
李匪樵抬头凝望晚空月色,沉声道:“所谓百年名门,所谓江中名士,都不过空有虚名,国难面前,名而在匡扶正义,名而在救辄平伤。”
孟至源借着月光凝视着李匪樵的侧脸,半晌,心中一阵长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着李匪樵又道:“老哥哥,依你所见,临风,将来会是怎样一人?”
李匪樵略有意外,回头便问:“临风?简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