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靖之看见了烟,白檀香飘出细烟,如一匹极轻的丝在风中飘,一小截香灰从香柱上跌了下去,烟雾卷曲,翻出各种形状€€€€
香是极好的香,若是仔细看烟雾如何翻卷着散开,便会觉得人间自有神在,非有神功,不能有如此优美的烟雾,轻美如一场梦。
荀靖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了难受,并且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呕吐。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嗓子里堵得难受,不得已,他扶住了侍从。
是疟疾……?荀靖之扶着侍从缓了一会儿,身上那阵恶寒才退了下去。一支香已经燃烧了一半了。
一棵杏树在庙外开花,荀靖之闻到了白檀香的香气,觉得眩晕。离开土地庙不久后,他看见了带兵走过来的第五岐,第五岐毫发无伤,但他的心里依旧不舒服,隐隐的不安感如同一只小虫,一直在他的心口啮咬,他担心是不是伪秦要突然出兵了。伪秦向原并州、晋州屯兵,一直在窥视洛阳。
眩晕直到晚上也没有显出好转,荀靖之叫了军医,看过之后,确认了自己没得疟疾。第二天白天,眩晕微微好转,荀靖之终于得知了昨日的恶寒、持续不断的眩晕,到底预示了什么:是他兄长的死讯。
许朝失去了一位继承人,郇王殿下暴卒。
郇王€€€€高平郡王的兄长,忽然离世。
荀靖之在得知消息的那个片刻,没忍住一下子吐了出来,他的眼睛瞬间充血,因呕吐而变得通红。身体比情绪先做出反应,荀靖之弯下身子时,忽然想起来了贺兰勉,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贺兰勉敢说贺兰奢死了。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二月十一日,荀靖之从亳州上奏,乞求回到秋浦,追悼亡兄。其事不行。秋浦驳回了荀靖之的请求。
郇王的亡故令人想起孝仁皇太女的亡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重重疑云中,死亡忽然到来。流言出现得极快,郇王之死的真相晦暗不明,从伪秦传出的流言与郇王的死讯一并在天下散播:
许朝隆正年间曾有预言,皇太女有二子,二子存一。如今许朝皇帝病弱,且无亲子,高平郡王荀靖之伸手抓向了那道预言,只要他的哥哥荀彰之死了€€€€皇位就会是他的。凶手无疑是荀靖之,正是荀靖之暗示由他提拔起的荀粲杀死了他的亲兄长,荀靖之已手握兵权,他在觊觎太子之位,皇帝一死,那新皇帝就会是他了。
二月中旬,许朝没有人去反驳那些与荀靖之有关的、充满了野心的流言。秋浦与建业决裂的消息,压过了与荀靖之有关的流言,甚至压过了郇王殿下的薨逝:
郇王去世,长公主派崔涤前往建业,迎郇王尸骨回建业,恭请陛下回到建业。录公受天子命监国,扣押崔涤,指称崔涤带兵前来秋浦,怀有不臣之心€€€€
崔涤背后的长公主占据建业,有谋反之心!
崔涤被扣住,长公主传召毗陵周家的周鸾和宣城崔家的崔琬到建业来,反扣住了两个门阀子弟。
长公主留在秋浦的儿子云麾将军用宾以及诸位大臣立刻被关押。录公连夜征召手握长江中游兵权的周春霖前往秋浦护驾。周春霖是周紫麟和周鸾的父亲,乃是录公的好女婿。
建业与秋浦隔着重重危机对峙。
许朝困居南方六年,有人说天下要回南北朝€€€€原来这天下不是要回南北二朝,而是要崩裂成三国、甚至四国:伪秦占据关西;传言中窥视皇位的荀靖之处在关东一带,稍稍一动,便可以裂地称王;长江之南,中游的秋浦宣布下游的建业谋反。
长公主怒斥录公挟持天子、图谋不轨。
陛下气色不佳,短暂地出现,让录公放崔涤回建业,录公没放崔涤,只放了长公主的儿子荀用宾回建业。用宾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不能带兵打仗,即使放他走了,也不妨碍大事。
录公让陛下出现,以此向众人证明,陛下在他身侧平安无事。为自证清白,二月十五,录公传召高平郡王荀靖之回秋浦。诏令称赞荀靖之有真、义、忠、勇四德,又能知礼怀仁€€€€录公请荀靖之到秋浦确认陛下的龙体安好,然后与自己一同辅国摄政,共享关白大权,向全许朝证明他卢鸿烈的忠心。
伪秦虎视眈眈,凝望着洛阳。自十五日起,录公的三道诏书已下,要求荀靖之到秋浦来€€€€到他的兄长的亡故之地、疑云暗布的秋浦来。如果荀靖之不想将关东拱手让给外族,就绝不能撤兵,他无法带大军前往秋浦。但是他也不能不去秋浦。
录公似乎是要拿关东赌一场。
他若是赌赢了€€€€荀靖之不敢撤军带兵回秋浦,单身赴会,那么他们江表门阀依旧是江表的世家大族。他若是输了,荀靖之有称制之心,不肯回秋浦,或带兵回了秋浦,北地失守,天下大不了重回南北朝。
二月十九,荀靖之抽调三万泗州的士兵,自泗州向长江一带返回。亳州军要防卫伪秦,他没有动亳州军,让第五岐替自己留在了亳州。
这一年的春天,北方的杏花已经开了,南方开始下雨,气氛压抑得吓人。
三万士兵……录公在秋浦猜测荀靖之对郇王有多深厚的感情€€€€他们大概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他们不熟悉对方。他在猜测荀靖之会不会先和长公主联系,在南下后再从南扬州抽调几万士兵,前来围困秋浦。荀靖之和长公主之间的信任,能到如此地步么?而荀靖之或长公主,又真的都没有权力的私心么?
贪欲,这是谁都有的。荀崇幻或荀靖之,不可能一点都不贪婪。皇储亡故,或许一位手握重权的长公主,和一个离皇位极近的宗室郡王之间的裂隙,会因贪欲而扩大。
秋浦位于宣州,宣州的兵权以往在郇王手中,郇王已经去世、云麾将军荀用宾回了建业,录公算是暂时握住了宣州的兵权。
录公等人如今挟许朝天子坐拥长江中段:许朝在去年重新划分州郡时,长江上游、下游都被荀家人握在了手里,而江表门阀获得了长江中游的兵权,宣州与郢州隔长江相对,郢州一半的权力都在录公的女婿、毗陵周家的周春霖手中。
宣州东临南扬州,南北扬州的兵权都在长公主手中;宣州之南的兵权在荀叔冕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