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722 字 4个月前

如今崔琬察觉到了自己的傲慢,而他成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人€€€€他已不能像当年一样,或像卢仲容或他的叔父兄弟们一样,完全不顾民生疾苦、把所有寒人当成猪狗,高高在上,骄傲于自己的出身,认为一切都因为出身而变得理所当然,沉迷于门阀的清高大梦中;可他又不能舍下自己的身份,总得固执地保留着自己的几分傲慢。

不上不下。

崔琬一直在为自己的仕途谋划,为了让往后的仕途更加通畅,崔琬需要去地方任职。许朝正五品以下的官员,若想升职,需要参加吏部的铨选,崔琬的官职不到正五品,因此早在去年十月,他就去吏部参加了铨选,只要能通过铨选,他便获得了升职外任的资格,走在了别人的前头。

言、书、身、判,铨选所考察的,崔琬一样不差,不过他知道不论自己答成什么样,自己都会通过这次铨选€€€€因为吏部主事的人是录公的表弟,是江表门阀的自家人。

铨选有一道题,问如何处理灾年,崔琬以为既然百姓拿不出粮米,除了减税赈灾之外,还可以要求士绅一同赈灾,先保住百姓。

录公的表弟是主考,出身寒门的陈公绥担任副考官。录公的表弟夸了崔琬,他看不起出身寒门的陈公绥,根本不和陈公绥说话。崔琬一开始也没有将陈公绥当成一回事,直到陈公绥在听完崔琬的回答后,和他说他的回答有问题€€€€

陈公绥说:“郎君,你要士绅出粮,想得很好,但你要不到的,你还会得罪人。要人钱米等于要人性命,你清贵不能代表所有人都大方。我现在要你给我二十两银子、明天和后天继续给我,我说你若不给我,这个月潮州就有二百个人饿死,我想你只会觉得我有毛病,潮州人饿死,关你什么事€€€€而牛马饿死,又关贵族什么事?”

崔琬问陈公绥那怎么办?

陈公绥给崔琬判了“过”,让他通过了面答。陈公绥没有判下“否”的权利,他回复崔琬说:“郎君,你有文名,你既是文雅人,不妨在山海之间多办些宴会,宴请士绅,他们爱面子,都会参加的。他们一旦出门赴宴,百姓在路上卖些小东西,赚些从他们手里漏下来的小钱,就能活命了。郎君,我知道你出身高贵,向来做京官,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外任,我请你去地方看一看民生疾苦,不要把外任当作是去地方搜刮钱财、游玩山水的三年长假。”

搜刮钱财、游山玩水,崔琬满腹经史,一下子就想到了典故,美姿容者鱼弘曰:“我为郡,所谓四尽: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中民庶尽。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①

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崔琬把搜刮钱财、游山玩水的郡守当成典故,典故是被搁置起来的东西€€€€他不认为自己会那样做。不过,民生疾苦,其实崔琬不懂什么叫民生疾苦,修齐治平,崔琬空有一颗想做高官的心,很少体恤下民,他没有感受过真正的饥饿。他是一个不饿的人,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了,他们一脚把快要饿死的人们踩在脚下,不让他们发出声音,并且为他们画虚假的麦饼,告诉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吃饱的。

崔涤曾给崔琬写信,信中写夏口城被围困时,自己所感受到的饥饿:饥饿一点一点消耗他的意志,如同一堆灰土渐渐倒了下来,几乎将他活活掩埋€€€€

没有东西能吃,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吃榆树的树皮。

饿,崔琬不知道这个字究竟能绝望到何种地步。崔琬想起来乾佑八年,许朝关东一带曾发生过饥荒。幽州发生了蝗灾、旱灾,妫州多次请求朝廷赈灾,卢州变得更加贫苦。崔琬身在长安,不愁吃穿,不过长安出现了痢疾,死了不少人。长安死得人再多,也不会有卢州惨烈,痢疾严重时,哀太子下令罢朝,崔琬和从边州回来的官员闲聊解闷,桌案上摆着驼蹄羹和烧熊掌,在闲聊中,他听一个从卢州逃回来的官员说起了“奉玄”这个名字:

一个从卢州弃官逃回长安的北地高门子弟说,卢州尸群吃人、饿殍遍地,简直是地狱,就算长安有痢疾,他也要跑回长安,再也不肯待在边地了。

他弃官往长安逃命,走到卢州南部时,有一天遇到了一个没饭吃小修士,小修士修剑术,身上带一把剑,要找师姐一起回幽州,他问那子弟自己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走一段路,子弟说自己也没饭吃,带不上他,那小修士就离开了,过了两天,那子弟在罗源郡郡外又见到了他。

罗源郡郡外有不少从幽州逃来的难民,面色青黄,在头上插了草标出卖自己。一个妇人就要饿死了,抱着已经饿死的孩子在城下哀哀地哭,声音嘶哑,如同困兽。那小修士自己没饭吃,几乎一无所有,在现实中帮不了挨饿的人分毫,但是他拿出了自己有的东西,停在城下,为将亡者念往生咒。那妇人抓着他的手哀哀地哭,他为妇人擦去眼泪,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她怀中的亡子。

子弟麻木已久的心中忽然感受到一股酸涩的悲怆,羞愧感如同一只毒蛇咬中了他,令他坐立难安。他觉得自己也该施舍些什么,他还有力气,他是个壮年人……他让人分给了妇人半个麦饼。然而其他挨饿的人向他看了过来,目光如狼似虎,似乎要撕碎了他分食他的血肉€€€€子弟吓得立刻逃进了城里。

他在进城前问那小修士叫什么名字,小修士说他叫奉玄,子弟说带他一起南下,但那小修士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城,只找他要了一些清水喝,拒绝了和他一起走。

乾佑八年是个荒年,到这一年,韦衡已经死透了。崔琬所认识的奉玄成了故事里的名字,他在听故事时,以为奉玄最后也会饿死……没想到后来奉玄成了高平郡王,他们又见面了。造化弄人,有时候崔琬很好奇,如果韦衡没死,在度过了乾佑八年这艰难的一年后,后来的卢州会是什么样的。如果韦衡不死,是不是韦德音也不会死,卢州不会失控?

天下崩乱,错不在崔琬一个人,他只是在即将崩溃的高楼上放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罢了。一块小小的石头不会压垮一幢稳固的高楼。

如今崔琬身在另一幢高楼之中。

傍晚时,他与荀靖之、第五岐在这幢高楼中饮酒。他担心南方音乐粗糙难听,妙娘带了琵琶陪他南下。暮色之中,妙娘清弹琵琶,他的侍女衡娘为他们抽作诗的酒筹,抽出来一支“哀乐生死”诗签,以及一支“复”签。

以生之多哀少乐劝饮,接诗之人要复上一个人诗句中的字。荀靖之抽出“四五六七”签,起句道:白发者曰,浮云不可驾,一时富贵功勋。电光暴水有限身。

崔琬以三、三、七句式接诗,三三七连用,有拗怒之势,其调险急,他接:白发何关少年事?美少年、思纷纷,过而不见北邙尘。

第五岐接:北邙阪,柏森森,新鬼昨日尚为人。

荀靖之反“四五六七”,道:昨日为夏今成冬,变化游走乾坤。一夜凉云转、暗尽生晨。

崔琬说:晨起风、风生寒,狐裘熊席暖如春。沽新酒,酒已温,秉烛劝君莫辞醉€€€€

夜色笼罩高楼时,烛光亮起,两三只蝙蝠绕光飞舞。第五岐以一个北方的地名结束了全诗:去岁洛阳坟接坟。*

在高楼之中,夜色四合之时,以衰老旁观,以青春起首,以坟结尾。

或许坟不是虚指,去年第五岐真的见到过洛阳坟接坟,崔琬想,第五岐不是任意来去的游侠、不是遁入空门的佛子,荀靖之不是离世异俗的修士,那他崔琬呢?妙娘弹奏《别恨》,琵琶有泣血之声€€€€当初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如今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②,崔琬既笑且烦恼,举杯痛饮酒,这次他不必担心会有人刺杀他了,在这一夜,他把自己灌醉了。

恨,他是崔琬,出身清贵、文名显赫、前途大好,他为何会有憾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