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923 字 4个月前

奉玄和佛子进了香水堂,从店主那里得知怎么泡澡后,佛子说要单独洗,除了付了自己的泡澡钱,还另外付钱向香水堂主人定了一间休息的茶室。奉玄手里有钱,不过他不想在木桶里待着,选了散着洗,和佛子说自己一会儿去找他,两人暂时分开了。

小二带奉玄往香水堂里面走,边走边告诉他:“客官这个时候来就来对了,下午最适合散泡,这时候澡堂里人少。”澡堂外弥漫着一层温热的水雾,隔着屋墙,澡堂里面偶尔传来撩水声和交谈声。

小二领奉玄进了澡堂,在门口请奉玄洗手,然后让门口的童子打一盆热水端进来。走进澡堂里面,小二带奉玄走到澡池侧面,请奉玄挑一扇屏风,在屏风后换衣服、放衣服,用温水洗脚。奉玄去屏风后脱衣服,小二告诉奉玄出来之后去澡堂里泡着就行了,如果找人搓背、买澡豆、买茶水,直接和那个帮他端水的童子说就行。

澡堂中只有两三个人,柏木房梁散发出湿润的木头味。奉玄走到池边,撩了撩水面,觉得水有些烫。他迈进水池,水立刻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将自己沉到水里,好像这样就和世界隔绝开了。宣德的温水令奉玄觉得舒适,这和宣德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宣德让他不忍细想、不敢细想。其实他不太喜欢待在宣德,他害怕想起宣德城里咬过他的手的孩子,害怕想起把孩子托付给他的那位夫人……在宣德城里,他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尸疫带来了太多改变,如果没有发生尸疫,奉玄或许不会察觉出山下的生活有多么艰苦。人间总是很苦涩,奉玄生在南北统一之后,以为南北既然统一,以后就会是太平盛世,尸疫的出现告诉他:人算不如天算。

人间很苦涩,因为人和人之间相互争夺,因为人意不能胜过天意。北地曾有一位皇帝,自称“无愁天子”,奉玄小时候听阿翁说起他,阿翁说他自欺欺人€€€€奉玄他阿翁晚年崇佛,他说一位皇帝只要他还是一个凡人,那他就总会有无能的时刻。奉玄现在知道了他阿翁曾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奉玄的阿翁比奉玄早了太多年领悟到了凡人的无能,贵为帝王,他依旧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的灰暗面:他不能强迫自己的生母像疼爱兄弟那样疼爱自己、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弟谋反,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能,一个时代也有它的无能。奉玄没有见过连年征战,不知道人间的惨状,或许他从阿翁和几位舅舅的口中听到过战事,然而那些战事只意味着天家的荣耀、证明了阿翁和将领的非凡才能。阿翁会讲“尸骨遍野”,然而“尸骨遍野”这短短四个字,就是对战争中平民的苦痛的全部描述了。史书里记一笔“饿殍遍地”,一笔带过十几万人的悲惨岁月,史书不能替人们记住全部的细节,可是人们不饿了,时间一长,甚至连饿过也都忘了€€€€史书记得太简单,人们太爱忘事,奉玄只有亲自下了山、亲自经历了尸疫,才知道了人世艰难的含义。

对奉玄来说,宣德很特殊。宣德让他遇见了佛子,让他遇到了韦衡。韦衡很特殊,因为韦衡告诉奉玄,一个武将应该反思:韦衡说当将领不好,战胜不是喜事€€€€一旦开战,就会死人,将领的功勋是用几千条、几万条人命换来的。

奉玄从水里浮了出来,猛地睁开了眼。在刚才的一个瞬间,他忽然以为自己泡在血里,他好像分不清手指指尖感受到的到底是热还是冷了,那种似乎要触及骨头的温度让他想起来王钟、想起来自己隔着一层冰看见的无数人头。奉玄回过神,觉得自己或许是在水里待得太久了,因为太过舒服,所以放松了神智,让一直压制在心底的东西跑了上来€€€€跑出来也不是坏事,总比一直压在心里好,他在心中念了几遍道经,就从池子里出来了。

奉玄泡完澡,擦干了头发披好衣服,去找佛子。小二说佛子已经洗完了,在房间里喝茶,他为奉玄带路,带奉玄去了佛子的茶室。奉玄敲门,佛子打开门,奉玄发现佛子没有束起头发€€€€佛子洗了头发,头发没干,他就没有梳起来,只任长发垂着。

佛子用蔷薇水洗过头发,头发上留有蔷薇淡香€€€€蔷薇水是由大食人盛在琉璃小瓶中从西方带来的,香气与新鲜蔷薇一般无二。奉玄闻到了那淡淡的香气,后来才知道那是佛子发上的香气。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佛子散着头发的样子了,佛子不将长发梳起来,只垂在身后,显得比平时温和。奉玄在宣德和佛子成了朋友,也是在宣德第一次看见佛子散着头发的样子:那时佛子也是刚洗过澡,而他浑身是血抱着剑睡着了,佛子俯身去拿他的剑,发梢拂过他的脸,留下了一滴水。

奉玄看见了佛子,莫名觉得心里多了几分安心,他说:“好友,我有好久没见你这个样子了。”

佛子将奉玄让进房间,说:“这样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奉玄说:“怎么样都好看。”

佛子少见地笑了一下,说:“你要是说这样更好看,我就晚些梳起来。”

奉玄说:“那就晚些梳起来吧,这样更少见。”

佛子于是不梳起头发了,和奉玄坐着喝了两杯茶,两个人打算在这里待到天色转黑,然后换了衣服直接去赴宴。

第85章 雅量3

“好哥哥。”

奉玄和佛子带了请柬去陈观复的私宅参加夜宴。陈观复的私宅名叫“履道园”,“履道”二字取自《易经》€€€€履道坦坦,幽人贞吉€€€€陈观复希望自己能在官署躬行正道处理好公务,而没有事时,能做到“市隐”,不必出城,就在城里当一个幽人隐士。

履道园是陈观复初到宣德时的住处。去年二月,宣德官署遭遇大火,陈观复到了宣德没有地方住,就暂住在了一处由前朝权贵建造的宅邸里,后来官署修好了,他爱这处宅邸,就出钱继续租了下来,为之改名“履道园”。

奉玄和佛子是乘车来的,车在宅前停下,佛子的一个家仆撩开车帘,佛子和奉玄下了车。佛子的另一个家仆将请柬递给守门的人,宅门打开后,门内的仆人请奉玄和佛子进去。

佛子的两个家仆在垂花门外止步。奉玄和佛子解剑交给佛子的家仆,跟着陈观复家的仆人走过垂花门,过了门后才发现,这宅邸果真是一处园子€€€€垂花门后不是几进房屋,而是一个大园子。园中堆石成山,竹影动摇。月自东出,天还是亮的,西边却已经开始转黑,仆人提上了灯笼,引奉玄和佛子穿过石山,走到了撷秀轩。

撷秀轩€€的墙壁颜色有些黄暗,看得出有些岁月了。墙壁上由名动前朝画师画了壁画,一面墙上画了依舟看鸿壁画:老树横斜,树边生着几丛红叶稀疏的小枝,树前有一片粼粼水波,水中停了渔舟,舟中一个人正在捋着胡须看水面上的飞鸟。

陈观复只宴请了首领都尉、奉玄、佛子和几位城里的文士。陈观复和几位文士已经到了,陈观复坐在轩中的依舟看鸿壁画下,正和几位文士闲聊。奉玄和佛子入席,陈观复怕众人无聊,叫官妓先弹几首曲子。官妓在素纱屏风后信手弹了一段曲子。

奉玄走进了撷秀轩就有些想回头了,他最怕这样的雅聚,这对他来说不是雅聚,而是尴尬之聚:除身侧的佛子之外,奉玄和座中诸人都不熟悉,然而一会儿还得硬着头皮和其他人交谈。

奉玄、佛子不熟悉陈观复,陈观复其实也不熟悉他们两个€€€€昨天周姓校尉冒犯奉玄和佛子的事情传了出去,陈观复抓住机会,有意要借宴请奉玄和佛子显示出自己的态度,为自己在百姓口中赢一些声誉,因此特意派人给他们送了请柬。

陈观复在送韦衡和卢州军离开宣德时,相送五里,奉玄对他抱有好感,因此愿意赴这场的私宴。佛子能猜出陈观复的心思,觉得来一趟也不妨事,不如给陈观复一个面子,因此也来了。

陈观复坐在主位的秋景壁画下,奉玄和佛子坐在夏景壁画那一侧。二人身后的壁画上画的是桃枝翠鸟:临水的桃树上结着桃子,桃叶深绿,桃子圆润可爱、颜色粉白,一只栩栩如生的翠鸟正藏在桃叶下窥视桃子。

佛子侧身,小声问奉玄:“吾友,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怎么样?”

奉玄当然想走,听佛子一问就知道佛子也想走了,问:“怎么走?”

佛子说:“一会儿要是喝酒,你别拒绝,我会说我替你喝,喝过几次后,我示意你,那时你就说我醉了,我们两个就能走了。”

奉玄点了一下头,佛子直起身子端正地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