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知晓狂尸习性。他和隐微药师一路北上,杀死的多是乡野中出现的小规模尸群,他虽然没见过宣德郡这般的大规模尸疫,却凭着一路杀来的经验知道,狂尸不喜欢坏天气。他多次见过无处避寒的尸群:天气过于寒冷的时候,无处避寒的狂尸们经常聚在一起,有时会齐齐躺在地上,好像死了一般,但是一旦发现活人气息,立刻就会清醒过来,渴血程度更胜平时。今天白天积雪融化,天气一定很冷,尸群一定更加凶恶。
被唤作“三娘”的妇人说:“哥,你替我看一下锅,我出去摘一把青菜。”然后从后厨的门出去了。
“哎。”守夜的人应了一声,往后厨里走。和三娘一样,他的手臂上绑着一条守丧的白布。他接着三娘的话顺口问了一句:“回寒天,菜没冻坏?”
三娘在门外答:“智门寺的和尚心细,在菜畦上盖了一层麦秸。”
“菜长得好,和尚没了。”守夜人叹了一声,向着斋堂里问:“两位恩公这就要走吗?”
这就要走。
奉玄答了一句“是”,他说:“离开之前,我们会关住佛寺内院的门。”
智门寺分为内外两部分,前三大殿后筑有一道高墙,隔开了内外两部分。奉玄与佛子就是在那道高墙之后、毗卢殿之前再见的。智门寺的大门已经关住,没了通路,尸群不受惊扰,一般不会主动进入,再关住高墙上的门,内院的禅房院将会更加安全。
守夜人在后厨里说:“休息好再走嘛。两位恩公连名字都不肯说。”
奉玄下山前,清凉山人怕爱徒不会称呼人,特意教他:叫与他差不多大的男人郎君,叫与虚白师兄差不多大的男人大哥,叫与师父差不多大的男人大伯……如果实在分不清,一律称呼看着顺眼的人叫善信,看不顺眼就不必理他了。
奉玄不知道守夜的人姓什么,觉得他与虚白散人年纪相仿,于是说:“大哥不必挽留我们,我们要去城西。城西有驻军,联络上驻军能尽快恢复全城秩序。”
“这么多年了,宣德第一次没敲暮鼓,城心肯定是完了。希望城西没事,两位恩公一路平安过去。”
三娘摘完青菜回了后厨。她怕时间久了热水变凉,让守夜人提壶离开。守夜人拎着铜壶,从后厨走出来,又叹了一声,说:“要不是两位恩公,我们也喝不上热水。你们这就要走,也不再休息休息。”
佛子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姜水,放下碗后,道:“善士确实不必称呼我们为‘恩公’。大难残酷,互相照应罢了,大家自是有福之人,我与友人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情。托善士诸人与娘子的福气,我与友人能喝上一碗姜水,吃一碗热饭。”
奉玄没想到佛子会开口。佛子的话一直不多,奉玄知道他傲气,不过他的傲气与奉玄想的不同€€€€佛子傲而不骄,他的傲气不是不肯说话故作姿态,他本人也不是无礼之人。
守夜人改了口,不再叫“恩公”,大声说道:“大恩不言谢!好,两位郎君,往后再来宣德,有我们一口饭吃,你们就别想饿着。”
奉玄看对方的神情,知道对方一定要等一个答复,于是答:“好。”
佛子也答了一声“好”。
守夜人这才肯走。
“小郎君,你们要一定要吃饱,别不好意思说。”三娘端出两碗清汤面,“寺里没有葱韭,斋油又是素油,做饭没滋味。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只能管饱。冷天里,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让你们吃一顿热饭。”
佛子道谢后接过托盘,端给奉玄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修士应当净心止念、屏绝嗜欲,在堂庭山修道时,奉玄不食荤、辛、腥、辣之物,葱韭在五辛之列,如果能够不吃,他本来也不会去吃,他说:“娘子客气了。一顿热饭也就够了。”
三娘虽然只煮了两碗清汤面,却配上了一碟烫过的青菜叶和一碟清醋腌白萝卜,又煮了一碗腌豆腐,为奉玄和佛子凑出三样小菜,端出来一并放到桌上。
桌上没有山珍海错,却尽是心意。奉玄与佛子安安静静用了饭。
三娘煮了茶,等二人吃完饭后,又端了茶水,奉玄并不推辞,和佛子喝了两盏茶,重新谢过三娘后,各自回了禅房。离开禅房时,奉玄取了剑,佛子已经系好袍扣戴上护腕,取了剑和自己的行囊。
佛子将自己的行囊递给奉玄,道:“吾友,我背上有剑,不方便再背行囊。”
小事。奉玄的剑挂在身侧,他接过行囊,“我很方便。”
“我要为六位僧人收尸。”
奉玄说:“理所应当之事。我为你护持。”
守夜的人暂时打开禅房院的院门,奉玄和佛子踏着雪走了出去。身后的门关上了,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昨夜下过一场雪,宣德郡上方的乌云已经消散。明月将尽,雪地折着残光,丝毫不显得黑暗。雪太轻易就将世界变成了一个颜色,禅房院外的残肢和血迹被夜雪覆盖,远远望去,佛寺里只有一地清光,不见丝毫修罗战场之相。
净业堂中的狂尸寻着声音走出来,出现在奉玄的视野里,佛子拔出了杀生剑。
剑光冰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