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颐又做梦了。
他梦见一轮月亮挂在夜空,月色皎洁得像朱雀河里的水。
月亮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但他没有办法伸手,也没有办法站起身,因为他没有任何力气了,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
他软趴趴地跪在那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月亮了。
他看到有一艘小船行在月上,摇摇晃晃地向他驶来。
他等了很久很久,就等那艘船来接他。
“程苑和……”
月光下,程庭颐看见鬓藏繁星的纪鸿舟,寒风吹皴了他的皮肤,岁月磨灭了他脸上的稚气。
纪鸿舟看起来有三十多岁,可是三十岁的人怎么会满头白发呢?程庭颐呆呆地看着纪鸿舟:“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程庭颐与纪鸿舟对视了许久,久到月亮上的船停了,久到寒风不再凛冽,久到春日降临。
“因为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纪鸿舟说。
程庭颐想说,我们并没有多久没见。可是他看到纪鸿舟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长、很深很深的刀痕。
纪鸿舟向他展开手臂:“我们终于又见了,我的小苑儿。”
血漫进程庭颐的眼里,他猛地惊醒,凉气忽钻入他的口腔。
“小苑!”纪鸿舟就守在他的榻边,牢牢地握着他的手。
程庭颐做噩梦了,醒来第一件事,是看看纪鸿舟脖子上有没有刀痕。
他支起半边身,细细检查了纪鸿舟的脖颈,没有一点伤,这才放心地又躺下来。
“怎么样了?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纪鸿舟抚过程庭颐的额头,倾身下来,用额头感受着他额头的温度,“不烧了。还冷吗?”
程庭颐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他还在想着那个梦,想着纪鸿舟憔悴的模样,还有那道刀伤。
“小苑?”
“不要死。”程庭颐忽然说。
“怎么了?”
程庭颐滚出一滴热泪:“我做梦,梦见你死了。梦见你脖子上有一道好长好长的刀口。你别死。”
“梦都是反的,我不会死的。”纪鸿舟抱着程庭颐,“小苑,你要吓死我了。”
程庭颐惊魂未定,他也回抱着纪鸿舟:“我再也不会吓你了。”
程庭颐喝了很多药,也换了很多药。纪鸿舟帮他换药的时候,他在静静地回忆昨夜。
回忆他是怎么挣脱开绳子的,又是怎么救下同伴、游过冰河,爬到岸边的。水真冷啊,上岸时,他的嘴边几乎吐不出白气。
是他救了那个和他一起落河的同伴,董漱。
“我应该是活不成了。”董漱躺在岸边,命若悬丝,连说话都听不太清了。
他握住程庭颐的手,说,“名为节而生,身为节而死……你要好好回去,好好活下来……将来秦州收复,你不要忘了……替我放盏灯,捎封信……我叫董漱,漱玉的漱,元月初三生的……”
河岸边的水又要结冰了。
程庭颐躺在他的身边,看着对岸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