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开始不肯说,经过赵煊多次询问以后,他终于下拜:“臣今日失态,惊动睿颜,罪当万死,但……但沅州生了民乱,已聚集万人、占领州城了!”
赵煊大惊失色:“竟有此事?为何朝廷不知?”
杨炯道:“王甫恐此事上达天听,和梁师成里应外合,把军报藏下,朝廷自然不知。他又伪造御笔下达中书,委派地方上厢军剿贼,若要等他上报朝廷,恐怕得等叛乱平息了。”
可平息不了怎么办?
前几年方十三因花石纲作乱也是这样,蔡€€不敢把这事报给皇帝,背地里派厢军围剿,可厢军乃是一帮强盗地痞组成的杂牌军,一点训练都没有经过,不跟着造反就谢天谢地了,最后竟然叫方十三占领了杭州城,险些断了北上汴梁的补给要道。蔡€€实在瞒不住了才上报皇帝,皇帝竟然还替他隐瞒,说已经下过御笔了,才没有经过枢密,又委派童道夫率领禁军前去剿贼,虽然王师一至叛乱就平息了下来,可东南地方已经是满目疮痍了。
难道又是花石纲?可花石纲不是停了吗?
赵煊面色一滞:“民乱因何而起?谁是罪首?”此事非小,可王甫若存心要瞒,沅州离东京又有千里之遥:“你又如何得知?”
杨炯有理有据地回答:“臣妻是沅州人氏,日前她家来京投奔,臣才知此事。反者乃是一干民夫,为首的叫黄安俊,作乱原因是,是……”
“因为什么?”
“因为修建明堂的那棵巨木,还有嘉王的神霄宫啊!王甫在秋收季节劳役民夫,导致稻谷烂在田地,民家颗粒无收,又增收各类税钱,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国朝家法,即使是太子,在没有做皇帝之前也只能读书,并不涉政,赵煊惊疑地问道:“国库不是很充裕吗?怎么又要加税?”
因为“内则讲修宪章,兴熙丰既坠之典;外则攘却戎狄,复版图已弃之疆”啊!
这话简单来说,就是对内皇帝要兴礼仪,教化万民,即修建明堂宫殿,对外就是要用兵,即增加军费开支。加上皇帝本人的神霄宫、花石纲、以及各地祥瑞运送,王甫又不是蔡€€,对于搞财政并没有心得,除了加税还能干什么?皇帝对他的加税不知道是什么态度,只是最近他将蔡€€封为了明堂使,要他一力商定礼仪细节,颇有起复的意思。
这举动引起了王甫更深的恐惧€€€€要是再让皇帝匮乏财政,他的宰相也就做到头了!蔡€€虎视眈眈,他又怎么敢叫皇帝知道他捅出了大篓子?
杨炯痛心道:“王甫欺上凌下,以至生民暴露,纵万死何如?臣只恐官家的圣誉有损啊!”
昏定的时候,赵煊来到了福宁殿。
福宁殿温暖如春,皇帝拢着一袭雪白羔裘,裘袍下曳出一袭织金的裙摆,正悠闲地在玉脚架前喂鹰。
那是一只北方贡来的纯白海东青,是皇帝圣德感化万物的最佳象征,也是皇帝新晋的爱宠。
皇帝用玉箸夹生肉给它,它吃的很小心也很斯文,半点不像个凶禽,皇帝离它那样近,可它进食的时候一点血沫都没有飞溅出来,只有爪子上那一根红穗平安结随着它的进食在空中摇摆。
见到他来,那鹰停下进食,用爪子€€住肉,空出嘴来发出警告的叫声。
皇帝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这鹰很警惕,很护主,笑眯眯地叫人把架子拎走,那鹰路过赵煊的身边,爪子一松,半块带血的生肉就滚落在了赵煊的脚边。
他那天穿了浅色袍子,生血从袍摆一路蜿蜒到了靴面。
皇帝嗔怪那鹰是个坏种,又宽容地道:“外头袍子脏了倒没事,换一身我的吧。”
他怎么敢穿皇帝的衣服?
可儿子穿父亲的衣服,不应该吗?
皇帝本可以借口换衣服叫他直接回去的,却愿意给他件衣服穿,让他留下来说话……
赵煊对自己即将要说的事又多了一些希望。
他避入内殿,陈思恭为他取了一件窄袖€€袍,这€€袍估计极合皇帝的身,穿在赵煊身上竟然有些局促,把他里面的内衬长衫都露出来一大截。
赵煊被限制在袍子里,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衣服撑坏了。
皇帝看了他缩着身体的样子,噗嗤笑骂:“陈思恭,你给大哥拿的什么衣服,不能换件宽袍子吗?”陈思恭告罪,又要领他去换,皇帝说算了。
赵煊就这样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接受父亲的审视,福宁殿的地暖把皇帝的面容都蒸上了霞色,在冬天生出一阵春波。
皇帝的语调柔和而缓慢:“你都比我高了。”
赵煊被这样和煦的话语定在了原地,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