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没有办法,爹爹只是笨。
可爹爹真的笨吗?他学习爹爹的瘦金书,却得到爹爹冷漠的一个眼神,那一年他十岁,恍惚间他明白,爹爹也许不是笨,他正是不爱他。
汴京发大水的时候,他上城墙,那年他十四岁,他学过春秋,学过史记,学过诗经,学过孟子,他在东宫读书,他发现父亲不仅不爱他,还畏惧他。
可父亲也会偶尔摸摸他的脸,问他的身体,问他的学习,和他说说话,大哥,你整天闷在东宫里不动弹,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他会给他一枚铜钱压祟,给他制定浩繁的礼仪,树立他的身份,那年他十五岁,跟在父亲朱红的裙摆之后,像一个少年那样学步,那年他找人学琴,延福宫的睿谟殿里就出现了一把古琴。这把古琴让赵煊冲昏了头脑,他去找父亲说明堂大礼的事情,他请求父亲不要再继续修造宫殿了,那天父亲给他喝了一碗荔枝水。
然后流放了杨炯。
最后明堂大殿落成,父亲也拒绝让他参与其中。
父亲喜欢赵焕那样活泼的孩子,自己却不活泼,很后知后觉的,赵煊发现父亲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是个笨蛋,可赵煊已经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要求了,他不满足于父亲的拥抱,他羞于启齿自己更深处的欲求。
父亲总对他不好,但又不是彻底的坏,在他绝望的时候,又给他一个枣子,吊着他,给他一点无谓的希望。
他总是对父亲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希望,被父亲支配自己的喜怒哀乐,到最后彻底被父亲抛在东京。
靠父亲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他很笨,而且很坏,很自私,靠父亲读懂他的心也是痴人说梦,只有做皇帝好,要支配父亲而不是被父亲支配。
持盈天纵聪明,从小学什么会什么,三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说笨,他忍气吞声、低眉顺眼,赵煊摸摸他的脸,就好像持盈曾经摸过他的脸那样:“原谅你了。”
持盈轻轻地嘟囔:“没大没小,我还轮得到你原谅?”
赵煊笑了笑,显然很习惯这种没大没小。持盈看了那棵荔枝树一会儿:“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赵煊是太子,每年生日的时候持盈都会给他赐礼物,虽然太子是出了名的不受皇帝喜欢,但好歹是太子,持盈注意区分这个,他不在乎钱,他才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情被台官骂呢。
赵煊喜欢礼物背后蕴藏的他的特殊,但对于礼物本身很平淡,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持盈刚回到东京,被他软禁在延福宫,假模假样地给他写了一份功德疏,夸得他直逼尧舜,远迈先祖,看似歌功颂德,其实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赵煊问:“今年也是功德疏?”
持盈骂他:“这么爱看功德疏,我就说你好大喜功!”
他带着赵煊到宣和殿的藏画阁里去,持盈宝爱丹青,天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四处寻找名家真迹,宣和殿因此也囊括了世间珍奇。赵煊来过宣和殿很多次,但没来过藏画阁,藏画阁的常客是编撰画谱的官员,蔡€€,还有持盈的学生王希孟,持盈为了叫他学习,特许他来这里观瞻画作。
持盈自己所有的画也藏在这里,那幅御鹰图就在这里被找到的。
持盈爬着梯上画架,赵煊给他把梯子:“怎么放得这样高?”
持盈打算送他什么?放的这么高,也许很珍贵,可能是他最爱的四载图,这幅图连蔡€€要借都被拒绝了。
过了一会儿,持盈从卷轴和卷轴之间抽出一裱黄绫,上下两根画轴是用玉做的,外面裹着金线所绣的祥云与金龙,房间很亮,宫灯把金龙的眼睛闪出了金光。
持盈坐在梯子上,向下看了他一眼,把卷轴递出来。
赵煊要去接,可持盈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下画轴开始滚落。
一阵风声。
赵煊见到了画的全貌。
他疑心自己面对的是镜子,而非是画绢。
因为他在这卷绢布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持盈,持盈坐在梯子上,手提着上画轴,居高临下,得意地对他笑,他把视线向下移,看见了画上穿常服红朝袍、裹长脚幞头的自己。
他再往上看,持盈的眼睛,再往下移,自己的眼睛。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给我……”赵煊轻轻地说话,他害怕把这张画吹跑了,“你给我……”
持盈问他:“像不像?”
赵煊凑近去看,连头发丝的光泽持盈都画了出来,他内衬长衫上两排珍珠的光泽都是明晰的,他再一次审视画中人的眼睛,又去看持盈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神情,他摸画像的嘴唇,鼻子,还有袖口上的销金纹路,再一次确认:“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