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伯玉看见地黄的时候脸色会青一阵白一阵,仔细看皇帝的神色有没有中空亏损,皇帝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吴敏赶紧去扯他的袖子让他低头。
有的时候上皇也会静静待在福宁殿里,朱紫大臣和画院待诏擦肩而过,去向两个不同的地方,他还是很喜欢画画。
善画月季、牡丹、芙蓉的待诏宣白是上皇的新宠,上皇又和他以师徒相称,教他画花,画鸟,画嶙峋的怪石头,有一天上皇命他坐到正殿的鱼缸前,画皇帝的两尾灰鲫鱼,水草浮漫上来。
他有时候去延福宫,有时候去艮岳,也有的时候会去某个王府,去大相国寺或者宜春园,樊楼偶尔也有他的身影,台官和皇帝上报他在外游荡,实在不是好的作为,皇帝称管不住父亲,为之奈何?
众人齐齐地为他一叹,多孝顺的皇帝呀!
多么浪荡的太上皇!
上皇也觉得皇帝孝顺,他踏着夜色回来奖励皇帝,背着双手,问皇帝要先看哪一只,皇帝说左手,上皇就说,官家真是太幸运了,一猜就猜中了。
左手是一块香糖果子,皇帝贪心不足,还要看右手,右手是两块糖榧,最后都进了皇帝的肚子里,糖霜洒在上皇的手心,皇帝还舔舔他的手掌。
“干什么去了?”
持盈给他报地名,去了哪里哪里,又干了什么什么。赵煊注意到他最近总带着宣白出门,持盈窝在他怀里说:“他观察细致、格物有法,是个可造之才。”赵煊要对他发难,觉得自己在这里如黄牛犁地,他在外头很是潇洒,可垂眼的时候,就发现灯底下,持盈静静地凝视他。
赵煊问:“爹爹看什么呢?”
持盈说:“我在观察你。”
赵煊又问:“观察我?”
持盈笑着不说话,他观察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起左腿还是右腿,观察日中的月季开了几瓣,观察鹦鹉停在杏花枝上脚爪的变动,观察昂扬的锦鸡和海东青,他通过相处观察皇帝的神态,一种属于画家的天赋。
赵煊发现自己穿红€€袍的时候会获得他更多的眼神,他会抚弄珍珠内衫上的销金龙纹,垂下眼仔细看,赵煊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但他最近很少窝在福宁殿,春天到了,艮岳关门修缮,他住回了那所宫殿,晚上也没回来,赵煊派人去问他的安,他说他预计在那里住到四月底,等艮岳重新开放再回禁中。
赵煊没说什么,照旧在福宁殿里做他的黄牛,皇帝做多了也就那样,有的时候他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折腾,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国家有毛病,但谁能医好?他不敢折腾,只能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平。
持盈住在艮岳第三天还是第五天的时候,待诏宣白被他叫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关起门来干什么。
四月初的时候,赵煊在万几之暇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把持盈从艮岳捞出来,去玉津园看大象,虽然他们去玉津园不用看月份,但还是挑在了公开的四月春天。玉津园里有老虎、大象、狮子、犀牛还有孔雀,人一群一群的,可以喂食,持盈剥香蕉喂大象,大象已经吃得很饱很饱,并不屑于理他,甩着鼻子就走开了。
旁边的陪从看得汗流浃背,持盈和赵煊埋怨这只忘恩负义、不识天表的大象:“他不认得我。”
明明每年大礼的时候就有象队,这只大象正在壮年,二十年前什么样?
持盈说:“我带着你册封的时候,也许它就在队伍里,你第一次看见大象可开心了,我都抱不住你。”
那时候赵煊顶天了一岁半,二十年后他早就丧失了这段记忆,持盈说他从小就不孝顺,那时候自己还生着病,赵煊非要看外面,咿咿呀呀的,不掀帘子就哭就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玉辂车里面打小孩,这辆从唐高宗开始行驶至今的玉辂车很少迎接这么小的乘坐者。
说了一会儿话,持盈的香蕉都剥好了,大象不吃,就只能给大哥吃。赵煊一边吃一边皱眉头:“不太熟。”那是自然,熟的、甜的为什么要来喂大象?持盈哈哈大笑,和他说起一件事。
“吴乞买和来过汴京,你知道吗?”这是宗望和他说起的旧事,一想到赵煊的册封典礼上竟然有这两个观众,持盈就觉得很奇怪,自己原来和他们离得那样近,那时候大象就在他车队的前方。
持盈屏退侍从,和赵煊来到玉津园中不开放的密地,持盈熟悉这里,一看就经常来。
他穿着轻薄的春衫,杨柳一样的颜色与婀娜,他的面容清润端丽、盈盈若月,有一种气血充足的美丽与饱满,赵煊看了很得意,觉得自己把父亲养护得很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是勃勃的生机,像春天枝头的小鸟。
赵煊只要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色,持盈就能志得意满地说下去,他说到吴乞买来敲登闻鼓,鼓院却打了他,真遗憾,如果当初……
赵煊说:“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的。”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寿命都不怎么久长,北地的苦寒看来真的会影响寿命,完颜€€、完颜晟、完颜杲三兄弟都已经去世,要知道完颜杲不过比持盈大了六七岁而已,连四十岁都没活到就死了。下一代里面……
赵煊说:“他们派了使者,来庆乾龙节。”
四月十三日的乾龙节,正是赵煊的生日,还有没几天了。
宋金两国刚签了和议,金国使者将代替辽国的席位,坐到集英殿上来。
持盈挑了挑眉毛:“他们派了谁来?”
地位太高,显得太给赵煊脸了;地位太低,又太不给赵煊脸了。一年过去,他都不知道金国杀成什么样了,不过去年秋冬的时候没有南下打草围,应该还是在接着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