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真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也以为持盈说的是“微”字,“微”字显然从的是蔡攸儿子蔡行的偏旁,就算是同父的兄弟,也没有按一个偏旁起字的,更何况大家都默契地不提蔡攸。
持盈摇摇头:“是薇草的薇,不是你想的那个。”
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个“微”字是不是他临时改口的,而持盈的下一句话已经出来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刚刚冒出地面,每次都说要回家了,可是都年尾了还是不能实现。我没有家了,这一切都是打仗的缘故啊。
周懿王时,外族入侵,暴虐中国,民生困苦,诗人乃作《采薇》,思止战,思休兵,思归也。
大家齐齐沉默了,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持盈还在好好地做他的皇帝,这孩子的祖父、伯父,也许还在做宰相。这是表达一种遗憾吗,还是思念?还是对于皇帝的不满?可金口玉言,这孩子就叫蔡薇了,持盈低眼摸了摸这孩子的眉毛,和赵煊到外头集英殿去了。
集英殿中的宰臣百僚、亲王宗室,终于等到了道君和皇帝。
皇帝赵煊扶着他进来,两个人气色看起来都不错,形容也很亲密,倒是一幅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场景。持盈穿红内衫,赭黄袍,皇帝给他让色,穿淡黄袍,二人俱系红锃带。赵煊把他扶到主位上,持盈没有坐下。
吉时已到,一声钟响,教坊艺人学做百鸟歌唱,鸾凤偕飞殿上,一阵嚓嚓声中,持盈拿起了案上的酒杯,斟了一盏,递给赵煊:“开宴前,官家先喝我一杯酒吧。”
众目睽睽之下,赵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弯腰接过酒。
持盈轻轻地跟他说话:“紫宸殿,你欠我的。”说的就是去年持盈刚回来的时候为同他和好,给他敬酒,结果却被王孝竭怀疑他在酒杯中下毒,狠踩赵煊的脚,不让他喝的事了。
父亲给儿子敬酒那是很少的事,无事献殷勤,王孝竭这么揣测倒没错。赵煊后背顶着百官的眼神,再拜饮酒,又给持盈斟满一杯,想要请持盈开宴。
持盈照旧没有说开宴,他逡巡殿下的文武宗亲,其实人大体都没什么变化,持盈当政二十年,能坐到殿中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个人,有几个被贬了,赵煊 把他们叫回来,有几个则永远回不来了。
去年他在清州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吗?还想过他能回到汴京城,回到他的家乡吗?界碑旁,他挖下的土壤仍然放在香囊之中,他险些向北不归,到底是谁的错误呢?是蔡€€为他掀起的花石纲,是王甫给他收的免夫钱,是童道夫在战事上失利,是赵焕把他掠去北方,还是宗望的反复狡诈?
他对下面的人说话,赵煊没有落座,站在他案下玉阶的一层。
“陛下御极二载,国家方兴,我萧寂之人,本不欲作寿徒增靡费,只陛下圣孝推辞不过,方与诸位聚于此地。”
宣和香烛静静地燃烧,满殿的暖融芬芳。
“前岁金狄犯阙,我不能应对,引咎退位,让贤陛下,此后只管教门之事。陛下伟略雄才,上应天心,下抚万民,解中原之困厄,微陛下,我此身何地?”
赵煊伏跪:“臣不敢。”诸臣闻言亦拜。
持盈垂眼看他,看他的幞头,脖颈,逶迤在地的淡黄袍摆,露出袍袖的销金龙纹:“我再敬陛下一杯。”
赵煊抬起头接他的酒杯,高举过头又饮下,持盈不曾和他说过这些事,他究竟要干什么?可灯光错落在他的脸颊上,淡而暖的黄色,像一张泛黄的古画。
萧琮自内捧出一卷黄绫旨来,持盈请大家起来,坐好,不必再跪。
“我在延福宫中修道思悔,深感二十年来错噩之多,上不能见祖宗天地,下愧对臣僚万民,便承天宁节会下诏自省,播之天下,以求稍赎罪孽。”
诸臣称不敢,而萧琮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大殿外至廊下,十步一声传。
“朕获承祖宗休€€,托于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中心,而过咎形于天下,盖以寡昧之资,籍守成之业,言路壅蔽,导谀日闻。”
我因为祖宗的德行坐上皇位,天下万民奉我为父二十年,可我的错误却达于天下,我的资质是这样的浅薄,险些守不住祖宗的基业。那些真正对国家有好处的人,向我进言的道路被我亲自堵住,而那些对国家无益的谗言,我却每天听取,因为那些使我快乐。
“恩幸持权,贪饕得志,缙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旅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
我肆意地任用那些讨好我的人,导致天下的人为了升官都弃做对天下有益的事情,好的人被构陷、牵连,国家真正的改革、大事也荒废了十年之久。我穷尽四海之力奉养自己,却没有想过百姓的痛苦;我为了收复燕云的一时军功,与虎谋皮、引狼入室。我建立过这样多的宫殿,发明了多么多的礼仪,导致崇尚奢侈的风气在天下传播。
“利源酤榷已尽,而牟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谪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今下信诏,凡兹引咎,兴自朕躬,庶以少谢上天谴怒之心,保完祖宗艰难之业。咨尔万方,体予至意。”
天下的资源都被我消耗殆尽,可他们为了讨好我,还是肆意地搜刮、苛求。我要建立军功,他们为我赎买城池,我对他们大肆封赏,可士兵的衣服、粮食却没有及时供应。天底下有这么多灾难、异常,我却没有及时醒悟;百姓憎恨我,我却不知道。现在想想自己的罪孽,真是后悔啊!如果上天要怪咎的话,请发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愿意以此身息天之怒,不要使祖宗因我蒙羞。
到底是谁的错呢?
他们只是看出、发掘并且满足或者利用了他的贪欲,仅此而已。
这一切只是我的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