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和去世的时候,赵煊只到持盈腿旁边那么高,可忽然就比持盈还要高出一截来。显恭皇后是宫中的禁忌,谁都知道她和皇帝闹得那样不愉快,不愉快的证明,怨恨的结晶,在东宫寂寞地生长。
她死前会说起我吗?
若云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她临死前,把她的一对儿女托付给我,连合真的夫婿都想好了,她半夜里起来查了所有勋贵的族谱,选定了曹家这一代的儿子曹晟。她说,她不多麻烦我,她知道赵煊的婚事我无法做主,只求我保住合真。”
持盈喃喃地重复:“什么叫‘保住’。”
若云解释道:“‘保住’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你迟早会杀了赵煊,她恨你,她不要你了,她死前一句话也没提起过你,你们的‘家’没了,哥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持盈的眼睛眨了眨,他觉得自己被静和冤枉了,可静和就是这样子的,静和一般没有什么主见,但有起主见来比谁都可怕,赵煊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赵煊比她还犟。
若云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抚摸持盈的脸颊:“所以我说你嫉妒、小气、霸道,你恨她,因为我告诉你,你重病的时候她选择了赵煊,放弃了你。你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要嫉妒,你恨她不爱你,因为你们有一个‘家’,只有全家围着你转你才开心。十一哥,你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妒夫,毫无理由、蛮横霸道。”
持盈站起来,缓慢地,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
若云坐在地上,仰望着他。持盈的衣摆带着湖光,粼粼地扑向若云的脸颊。
“不仅如此,你还要大娘娘爱你,要哲宗皇帝爱你,大娘娘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她只是你父亲的妻子,你一边说她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可你以为她不要你的时候,却还是跑到隆佑宫里去求情,你心里依仗的是什么?”郑若云把他的衣摆整理好,“哲宗皇帝一和十二哥亲近,你就要瘪嘴,跑回阁子里去生闷气,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这不是嫉妒吗?人家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同胞兄弟,你还要他最爱你,又凭什么?这不是霸道吗?”
“若云!”
“蔡€€一有瞒着你的地方,你就疑心大作、穷追猛打,他敢背着你和赵煊往来,你连赵煊和他一起发作,那幅字本来不就是你写给赵煊的吗?这不是株连吗?至于蔡攸,你要他和自己的父亲恩断义绝,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追随你,你才肯去爱他,这不是自私吗?”
€€€€可这些,不是有恃无恐吗?
寂寞的隆佑宫,福宁殿简陋的侧阁,皇帝扑下阴暗的密道,还有金明池上遥遥的那一个回头。
持盈很长久地不说话,他发现自己好像是很坏。春花烂漫地生长,夕阳一寸寸斜落,寂静的瑶华宫,二百六十七只纸鹤,簌簌地吹动飞翔。若云站起来,他俩又并肩,皇帝和皇后,丈夫和妻子,持盈恍惚间想起来,自己原本就很喜欢郑姐姐,她跟持盈唱和,洞明持盈的内心,她好学,持盈去隆佑宫里请安,若云在廊下等着他,他是老师,若云是学生,很聪明很聪明的学生。他在等待娘娘午睡,若云在他旁边练字,学他的书法,持盈抽出来一张纸,手动了动,纸鹤落在若云的案上。
他想追封玉柔做皇后,可是仁宗皇帝并不爱曹皇后,才追封温成,这样做岂不是叫若云难堪吗?若云就抱着他,若云说,这有什么好难堪的,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你如果因此为难,才是我的最大难堪。
他让若云归宁,他的妃嫔都可以轻松地回娘家去看。他让若云带着很多很多的钱、赏赐回去,若云不要。可走着走着,持盈就从押送礼物的侍从里面冒出来,若云被他吓坏,持盈带她满东京去逛,若云和他说哪里哪里的东西很好吃,可其实哪里的东西都没有宫里的好吃,若云小时候没有的吃,闻到味道就很馋,这种味道在她和持盈聊天的时候一点点弥漫出来,天汉桥,虹桥,叫卖声,杂耍声,说书声,持盈让她快吃,腿脚再快的索唤送过来也会冷的,怎么不自己吃呢?
她有一点想哭,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持盈本来就很喜欢她€€€€
可一切都是虚假的,若云又心虚。持盈在她面前吃面,腾腾的热气熏了一脸,他们这样算不算一家人?街市很吵,若云的心很宁静。她没有孩子。没有孩子也很好,非常好,她就只爱赵持盈一个人,虽然她很寂寞。
刘玉华喜欢诗词,她喜欢谁的,持盈就把他叫过来给玉华写词,连蔡€€都不能免俗,持盈要玉华谢谢蔡€€,让玉华给他倒茶,一杯茶一首词,蔡€€若不是词臣出身,真要给这蛮横的皇帝为难煞。皇帝把功劳全部占在自己的头上,得意洋洋地甩尾巴。
赵持盈爱着谁的时候,谁就是幸福的,他这样肯花心思,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当然,即使他不是的时候,也拥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爱。
若云告诉他:“钦慈娘娘€€€€”
持盈警惕、怀疑而又渴求的目光顿时扫射过来。
若云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她又很心痛,因为持盈这样的目光。可人撒谎过,就不会再变得诚实。持盈不再相信她,字斟句酌她的每一句话,可她也不后悔。
如果当时不说出真相,持盈的下半生要怎么办呢?
“她不是大娘娘杀的。”
寂静,春柳微微地拂动,持盈很久很久再吹出一口气,代表自己活过来了。如果母亲真的是养母杀的,那他怎么办?可若云怎么知道?
他的目光之中仍然没有信任。
“她八岁进宫,做福康公主的陪嫁,入公主府,公主去世以后,她又回到了家里。哥哥,你登基的时候,陈家已经因你被娘娘照拂过了,但那个时候穷极了,她第二次被卖进宫里,像我这样,那年她十七岁。”
若云有的时候想,持盈对她好,是不是隔着她看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
她在持盈面前转了一个圈,她的道袍是暗沉的颜色,不像一只蝴蝶,像一只飞蛾。
年轻、美丽的郑娘子,在铜镜面前映照自己的胴体,背着所有人,她悄悄找到了那个道士,说王若雨有宜男相的道士。王若雨在嘴上说,她在心里想,她希望王静和生不出孩子,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太后会忍不住,把她赐给赵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