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焕的心怦怦跳:“我的字和爹爹的不像,叫梁大官来吧?”
持盈不太在乎这个:“用你自己的字就行。”
他做御笔批答!而且也不是蓝的!赵焕忽然间就飘飘欲仙了,国朝无论太子亲王都只能读书,读书,读一辈子书,连赵煊都没做过一件差事呢,他能批札子!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持盈见他半天不动,打趣他道:“怎么,状元郎不认字?”
赵焕的热血都要冲上脑门了,他当头打开来第一本札子,热血凉了一半。
原来这一叠都是地方官弄上来报祥瑞的,给明堂大礼做预热,一点军政要事都没有,不过苍蝇肉也是肉,他先读一遍,再告诉持盈:“爹爹,河间有个女子生长出了男子的性器和胡须,合道了!”
持盈木着脸:“叫他重报,这是什么祥瑞?”又特赐那女子度牒出家。
赵焕又看一本:“乾宁军找到一块可以开花的石头。”
持盈:“……”赵焕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什么意思,大笔一挥就叫重报。
赵焕又打开来一本:“益州有公鸡下蛋。”
持盈微微闭了闭眼睛,赵焕给他报了几件,全是什么五彩霞光、花开十朵、石头发芽、母鹿白化一类的,持盈到最后表情都不动一下了。
赵焕读着读着,读到一本很厚的。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与之决。盗谓母曰:‘愿如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怜之,与之乳,不意被盗啮断乳头,流血满地,母死。行刑者曰:‘尔弑母,何毒也。’盗因告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于不检,遂有今日,故杀之。’”
我小的时候,偷一点点小东西,我母亲见到了,不仅不反对我,还夸奖我,导致我最后偷越来越贵重的东西,于是有了今天这个下场,所以我要杀了我的母亲。
赵焕喃喃道:“那是他亲生的母亲,怎么这么狠心?”一翻,果然是内臣分类时分错了,看装裱就不是装祥瑞的,子杀母是大不孝,犯人先收押起来,这事也得报给皇帝知道,看看要不要加刑,让他死得难看一些,以儆效尤。
赵焕问道:“爹爹,这人太坏了,得……”
他一抬头,持盈已经拥着毯子睡着了,福宁殿里的温度适宜,黑貂晕出了他脸上两颊霞红,看起来是很静谧美好的景象。
赵焕蹑手蹑脚地在札子上写批示,要把这个人杖杀,浑身的血肉打碎才好,如果没有父母,哪来的他那一身血肉?他想,持盈醒来时若看见他的批示,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反正比赵煊孝顺。
可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这母亲有没有做错?
这个问题时隔两三年再一次进入到他的脑海,温暖的福宁殿和冰冷的圈所一冷一热的,让他很想打喷嚏,圈所是安静的。作为失败者,他被赵煊要了回来,金国给得很爽快,他没有了什么稀缺的价值,毕竟稀缺的是从来就是赵持盈本人而不是他的儿子。
赵煊并没有让他住什么阴沟、草屋,而是给了他一座很僻静的宅子,但他不知道这座宅子在哪里。
赵煊敢折磨他吗?赵焕的鼻子很痒,他想,赵煊肯定不敢的,爹爹还在,他敢欺负我吗?
他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喷嚏,甚至打出了眼泪,朦胧的眼睛里映出一席织金的袍摆。
赵焕闭着眼睛,躺回榻上,非常有恃无恐。
应该是赵煊来了。作为哥哥,作为天子,作为胜利者,纾尊降贵地探视弟弟,叛贼,失败者,很好,非常好,他又有贤名了。
他讨厌赵煊,虚伪的道学家,木头一样的傻子,满脸苦相的幸运儿。
可温暖而香甜的宣和香扑进了他的鼻子里。
赵焕心头猛然一跳,睁开眼睛。
父亲坐在了他的身边。春装是很轻盈的,罗袖微动,侍从就离开了,只带起一阵风。
赵焕一侧脸就能擦着父亲的衣袖。
那个问题忽然又出现在他脑子里了,盗贼杀了母亲,盗贼有错;可他的母亲呢?母亲做得对吗?不该死吗?
持盈给了他尊崇,给了他实权,让他结交大臣,让他做太傅,让他的待遇高过赵煊,滋长他的野心,可又在一夕之间剥夺了这一切。就算是狗,给他一块肉吃,也没有说吐就吐的道理。
他是皇子,他也能做皇帝。
如果金国没有先乱起来,他就可以打过黄河去,这会儿他已经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