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待登基的日子里面没有哭,在赵佣的遗体前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并不那么难过,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哭什么哭?然而在这一片嶙峋怪石上,他的眼泪接连落了下来,在这幅画上,父亲和兄长的鬼魂一齐对他招手,熙宁、绍圣,他要怎么做呢,他又要怎么做呢?
他只有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终于意识到赵佣死了,死在这样冰凉的冬天,再也没有上元节,再也没有鳌山灯,赵佣要永远地被冰冷黑暗的土地淹没了!
他不会在自己委屈难过的时候,把他叫到侧阁子里,给他吃糕点,给他玩娃娃,他用过这么多漂亮的器皿,金的、玉的、瓷的,可兄长喂他喝水的时候,水杯是陶土捏的。
赵佣也不会再来找自己,悄悄地带自己去到破旧的宫殿一角,指着一张桌子说,十一哥,咱们一起把这张桌子抬回去,好不好?
赵端不想抬,但也不想拒绝他,于是就说好,他们两个就抬啊抬,抬啊抬,抬着抬着赵端没力气了,赵佣就一个人拉。
赵端问他,为什么非得要这张桌子啊?
赵佣额头上都是汗,他说,这是咱们爹爹用过的桌子。
爹爹!爹爹!爹爹!
赵佣悲哀的眼神又在他面前了,你没有了爹爹,但还有哥哥,哥哥要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他的眼泪水滴在图画上,陈思恭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好像自己和少年时代永远告别,好像一场绮梦破碎在烟雾里,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哭道。
“我不喜欢郭熙,我不喜欢郭熙,哥哥糊涂,哥哥糊涂也!”
陈思恭不解其意:“官家要不喜欢,那就收起来吧。”他暗自想,原来官家不喜欢郭熙,他要悄悄地把郭熙的画都藏起来,弄到厅堂外面去,以免惹官家不开心。
然而赵端扒拉着那幅画,不让他收,他在桌案上捶打这幅画,好像要把自己的痛苦捶打出来一样。
陈思恭怕他伤了手,去拦他,好了好了,不要打桌子,官家打臣吧,到底软和些,是不是?
他只能抱着陈思恭哭,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哭累了,哭哑了嗓子,陈思恭在心里大叫不好,你今天把眼泪哭干了,明天大行皇帝升庙,你怎么办?又不哭?他决定去找五块十块的姜汁手帕。
然而皇帝另有吩咐,哑着嗓子道:“把蔡€€叫来,我有话问他。”
陈思恭苦笑道:“官家,这蔡承旨已经去杭州了,娘娘亲下的旨意。”
赵端的眼睛仍然朦朦胧胧的:“噢。”他说,就在札子上面写字,札子下面垫着这张窠石平原图,陈思恭偷偷地瞄,那是请皇帝确定明年的年号的札子。大行皇帝死在元符三年的正月,赵端现在仍在用这个年号,但明年就要改元了。
皇帝会用自己的年号,表达自己最美好的盼望和执政的方向。
礼仪官提了好几个年号,太母圈了“建中靖国”,还有大观、庆€€等,然而赵端一个都没圈,他在旁边另批复了两个字,银钩铁画,遒美天成€€€€
“崇宁”
搁下笔以后,好像是歇够了,皇帝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开始哭,掩面而哭,眼泪水哗啦啦的,像一条小河冲刷着脸颊,陈思恭问他怎么了,赵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熙宁!绍圣!崇宁!他绍继父兄的遗志,他要加入到那个队列里面去!
赵佣没有孩子,又英年早逝,太庙里的位置少,等到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七八代以后,赵佣的灵位就会从太庙移出来,送到祧庙去,和远祖们摆在一起。赵端心想,在祧庙里,赵佣一个人也不认识,多孤单啊?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兄弟们玩捉迷藏,赵似叫他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谁也不知道这里。
果然,谁也没有找到他,他要强,要赢,不敢出去,可又冷,又饿,又觉得周围黑黢黢的,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四肢都是凉而僵的,他以为自己死了。
是赵佣找到了他€€€€原来他躲在了一个大橱子里,赵佣打开橱子,骂所有人,再骂他,你知不知道娘娘和六哥差点给你吓死?
听了这话,他才缓缓复活。赵佣又转头去骂赵似,朱太妃说,好了好了,十一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孩子玩玩,你气什么?
赵佣不说话,牵着赵端走。赵端想,我要是真死了,赵似会怎么样?你是因为赵似才这样找我的吗?可赵佣沉默了一路,赵端再也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没死,但是赵佣死了。
赵佣死了,没有孩子,一个人,冰冷冷的,黑黢黢的,七八代以后,牌位要移出太庙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神宗皇帝已经是万世不祧了,他呢?也许他好好做官家,也可以万世不祧,永远地在太庙里享受祭祀。可赵佣怎么办呢?七八代以后他怎么办呢,他谁也不认识,就要去祧庙了吗?
€€€€赵佣没有孩子,但他有啊!他要让自己的后代,也要流着兄长的血!让他们继续奉祀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