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玉吃惊道:“濮阳并无险要,他何以在此受阻?”
赵煊沉默片刻:“他渡不了河,宗磐在后面拽着他。”
他有些怅然,宗磐的阻拦终于见了成效,然而大军的止步并不是因为军队的威力,也不是他的圣明,只是靠敌人的自相争斗。他有些怅然,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怅然,这么幸运还不够吗?
李伯玉听了,便道:“宗磐究竟是外人,虽然和宗翰两厢争执,官家亦不可多信他。”
赵煊说:“朕知道。朕仍旧对外说要迁都。”帝驾一旦南下,宗望可以直接过河,甚至驱兵长江,到时候自然有人着急,要说起议和的事。
李伯玉潸然道:“臣等无能,使官家蛰居至此!”
赵煊撇过脸去:“卿也知道濮阳无险,又毗邻黄河,朝发夕至。宗望此时受人挟制,但若狠下心来过河,汴京一时也要失守。”
李伯玉以为他又在犹豫迁都的事情,下拜道:“请官家稍作忍耐,号令天下义士英雄,进京勤王。”
赵煊不说话,李伯玉恳求道:“请官家不要离开东京!东京的百姓,不能失去君父!”
赵煊捏着自己的眉心:“金军第一次围城时,程振劝朕西幸,銮驾都已经收拾好了,你来劝朕不要离开,朕对你说‘当死守社稷’,如今也是。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离开东京。”
李伯玉伏地:“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赵煊惨淡地笑:“百姓应当也不想要朕这样的皇帝,朕也无法给他们什么,丢盔弃甲,狼狈至极……就这样吧!”
李伯玉看向他:“官家何以如此想?依臣之见,三代以下,帝王莫贤于汉文者。秦皇一统天下,黎庶困苦;汉武横扫漠庭,劳军过甚。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不在乎皇帝的武功文治,皇帝打仗,他们就要交赋税、去当兵,输了,他们埋骨黄土;赢了,也不会对他们有好处。”
“道君皇帝收复湟州,敛取青唐,设郡陇右,雪清横山,治下疆域之大,七朝未有,然而王甫、蔡€€、童道夫,横征暴敛,诱惑君王,起花石纲,建造宫室,惊动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官家即位以来,废除苛政,斩杀佞臣,与民修养,床不丹漆,帐不纹绣,简朴令名四海升闻…对于百姓来说,官家胜道君皇帝远矣!”
赵煊听到他对持盈的批判,并不想说什么,他甚至想,连李伯玉都想错了,他口里的,被人魅惑的道君皇帝,把一切都看得明白。
每一个奸臣,最开始都只诞生在君王的脑海之中。
他想起持盈在他怀里哭得哀哀戚戚,他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可我有官家,对不对?
他忽然很想见见持盈,繁忙的国事已经让他很久没有见到持盈了。他按照玄宗待睿宗的故例,领臣子五日一朝太上皇,持盈一般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对他表示支持。大臣散去以后赵煊会留下来,他靠在持盈怀里,或者躺在他的膝上。
持盈是不会给他扇风的,然而他自己动手摇扇子的时候,风会吹过赵煊。他静静地抱着持盈不说话。
持盈有的时候会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睡觉,自己去做一些别的事,即使不做皇帝了他也有这么多无聊的事要做,他弹琴、点茶、插花,打香篆,偶尔叫几个画院的学生来,在他们勾好线的绢本上设色。
赵煊偶尔靠在他旁边,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赵煊睡过去,倒在他身上,持盈的笔就勾出去了,画歪了。他会气急败坏地把赵煊喊醒,要他赔,赔他的芙蓉,他的牡丹,他的白鹅或者五色鹦鹉,鹦鹉的背上缺了一块颜色……
赵煊迷迷瞪瞪地又闭上眼睛。
一天就过去了。
只有这么一天,他不用减膳,不用熬夜,不用听人在下面吵架。
太原陷落以后,这个常朝就不存在了。他也没有再去过延福宫。
他们两个只隔着一道拱辰门,但持盈不会出来,即使延福宫的禁制放宽了也一样。
现在濮阳又收回,赵煊终于得以喘息,抱来了已满半岁的赵谌去见持盈。
他一直记得持盈还没见过赵谌。
他出拱辰门,入晨晖门,却被告知持盈不在蕊珠殿里,去了山上的翠微殿。
赵煊认命,把赵谌交到奶妈手里,自己往山上走。
将走到山脚时,一只五色鹦鹉直直地向山下冲过来,陈思恭连滚带爬地跑下山,见了他急急刹住车:“官家圣躬安!”
那五色鹦鹉踩着赵煊的肩膀,停到秃了的杏花枝上,赵煊无语片刻:“爹爹在上头画画吗?”
陈思恭道:“是,是,在调颜色呢。”
赵煊腹诽他片刻不肯消停,这五色鹦鹉是异域所贡,据说是能吐人言。他开始并没有把这个鹦鹉放在延福宫里,持盈知道赵煊派人给他记起居注,人虽然不来,但每天都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