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仰头,不去看他的眼睛:“爹爹文采风流,胜吴王百倍。”
持盈不满:“我说词工。”
赵煊委婉地道:“非诗之能穷人也,殆穷而后工。吴王如何比得爹爹富贵?”意思就是不如了。
持盈挽他的脖子:“我难道没有一首好诗?”
赵煊不说话,低头和他对视。
持盈笑开来,眼睛一弯一弯:“官家喜欢哪首?”好像笃定赵煊都看过似的。
赵煊摸一摸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睛,持盈用生漆给鸟画眼睛,鸟眼便灵动如生,可生漆怎么生得出这样盈盈的秋波来?
他最喜欢哪一首,他最喜欢哪一首呢?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的上元次夕,他那时候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持盈在延福宫赐宴群臣,他原本不想去的,然而程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消息,和他说这场宴会非常、非常地重要,一定要去。
他又想起昨天的上元节。皇帝叫人围着,在宣德楼上观赏灯会,天下万姓如同拱月亮似的仰望他,赵煊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回顾。皇帝和所有人说话,语调和缓而温柔,好像吹在大地上的第一缕春风。也许是很开心,皇帝看到他的时候也微微笑,然而夸不出什么,就说大哥又高了些,是不是?
众人说是是是。
但赵煊没量过。
于是在程振的三催四请之下,他决定不再拒绝这一次的宴会,走之前,程振和他说,殿下切勿饮酒,见机行事。
他说,究竟是什么事?程振讲,他也不知道,但王甫近几日颇有异动,殿下不可不防。
王甫是皇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选出来的货色,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上进士的,除了一张好脸以外一无是处,言辞上更是谄媚不堪,这样一个人竟然获得了皇帝的青睐,由通议大夫超升八品直接做了宰相,皇帝还曾经把腰间的玉带解下来给他,甚至给他的府邸题字。
更可恶的是,这个王甫一上来,就和赵焕过从甚密,赵焕的母亲王若雨去世,他作为宰相亲写诔文,还说赵焕和皇帝在书画一道上乃是“父尧子舜”,夸赞赵焕“诸王谁似嘉王贤”,二人公开往来,而皇帝曾不拦阻。
赵煊一边恨王甫,恨不得他死,一边又怨望自己的父亲,又害怕哪一天废太子的诏书和毒酒会降临东宫。
他来到了宴会上,又是沉默的,他本来坐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上,然而过不久,赵焕就噔噔蹬地跑过来,不要脸地靠在皇帝身边说话,皇帝怕他累,找了把凳子给他坐着,台官要进谏,说这不合礼制。
皇帝又开始和稀泥,好啦,好啦,是家宴。
谁家家宴赐群臣,谁家家宴让小儿子坐身边?赵煊心下气愤又委屈,他想把嘴角狠狠下撇,这样的话父亲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色,然后就知道这样做不好了!
然而皇帝没有看见。
赵焕和他说笑话,皇帝被他逗乐了好几次。大晟乐缓缓奏响,忽然一阵云气漂浮而来,赵焕站起来,竟然敢去捂皇帝的眼睛。
而皇帝竟然不生气,还问他怎么了。
鹤唳响彻。
众人只看见仙鹤乘云自迎端门而来,最后竟然久久盘旋在宣德楼上不肯散去,其中两只站在了鸱吻之上。
赵焕把手放了下来。
皇帝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了,他站起来,披着猩红的氅衣,在正月十六,汴梁的雪里面呼出兴奋的冷气,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他兴奋,他快乐,他由衷地微笑。
他说陈思恭,他喊,他说,拿笔,拿笔!
谁都忘记了宴饮,大晟乐仍在演奏,冰天雪地里,皇帝拿襻膊挽自己的袖口,露出霜雪一样的腕,被冻得通红,好像雪上点了片片梅花。
仙鹤在他头顶长长地唳叫,好像在为他献舞。
到底谁是仙鹤?赵煊有些想要动,他想要拉住父亲的袖口,他害怕,乘风归去、琼楼玉宇,父亲会不会也飞走?他会不会回到天上去?神女€€€€他那天梦见的是什么?
然而赵焕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皇帝身边,为他铺纸,为他磨墨,好像有无数次的默契那样。
仙鹤散去以后,皇帝意犹未尽地收起了他勾线的草稿,赵煊发现他的鼻子尖被冻红了,然而还是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