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忽然萌生了一个臆测,如果,如果金人围城,攻破东京,乱兵之中他死在汴梁,皇帝既不用违背祖制,又可以安安心心地叫他真正的爱子赵焕即位了!
若不是必死之局,手持太阿之柄十九年的皇帝,怎会轻易禅让呢?
而他正臆测皇帝举动时,持盈因见他久久不答话,索性将头偏过去,道:“将大哥扶起来。”于是左右内侍听命,搀住赵煊的两边胳膊,而赵煊受惊似的,仿佛内侍要领他去的不是皇帝的床前而是刑场一样。
“臣不敢!”情急之下,他奋力甩脱两个内侍,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跪下:“臣不敢!爹爹要禅位于臣,臣有死而已!”说着竟然抬头在殿中逡巡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持盈见他似乎要撞柱子,一时之间被吓得坐起来:“大哥!”
天家父子上演的闹剧谁也不能料及,纵然是首倡皇帝禅让之说的李伯玉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大宋的皇位竟然要变成一个烫手山芋,被这两父子推来搡去的。
持盈不顾自己右手上还扎着银针,一拢手将它们全部拔出来,猛然间皮肤滋出几柱血来,众人惊呼失色,蔡€€想要上前,谁知道皇帝已经下得床来,从旁边的衣架子上取下一条玉带,踉踉跄跄地跑到赵煊面前。
左右内侍如同母鸡一样护在他的左右侧。
持盈来到赵煊面前,揪着他的衣裳,将天子的玉带围在了他的腰上。
银针猛然拔出流下的血顺着持盈的手臂蜿蜒流下,落在赵煊的袍子上。
好像海棠经雪,梨花遇雨。
将这€€裳换作绛纱袍。
持盈的手没有力气去替赵煊系好这寸腰带,他只用这腰带做一个倚仗,几乎是靠在赵煊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你要怎样,才肯即位?”
好像赵煊的拒绝是天理不容,他的劝解是苦口婆心那样。
赵煊怕他摔倒,把他抱住,他盯着父亲的眼睛,那样的疲惫,那样的痛苦,看到他泛白而起皮的嘴唇和陷下去的眼窝。
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么的神采飞扬、那么的美丽。
赵煊抱着他的时候,心里油然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原来他可以在一夕之间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他也要受命运的操控。
如果我做了皇帝,如果我守住了汴京,如果他做了太上皇,如果……
如果我真的拥有了权力。
我想让他哭他就哭,我想让他笑他就笑。
既然你从来、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那我就把我的喜怒哀乐,变成你的雷霆雨露。
他的心骤然跳了起来,持盈见他不再挣扎,立刻将玉带尾穿过扣头,又拉着赵煊的手,摁在扣头处,极恐这玉带脱落似的。
“我老矣,欲将此身托付于你。”他平生头一次,用那样可怜的语气同自己亲生的儿子说话,“大哥即位以后,我便出居延福宫,自此再不问政了。好么?”
好么?
持盈心想,赵煊无非是担心自己空让个名头不肯放权,既然如此,为求南行退让一步有何不可?
而对于赵煊来说,他所震撼的竟然不是即将到手的权力,而是皇帝同他说话时那种可怜的语气以及求怜的神态。
皇帝病得不能支撑,就好像一抹柳叶似的随风荡在他的怀里,好脆弱的皇权,好脆弱的父亲,好像一阵西南风,长长地吹过他的心田。
“臣……”他踌躇着,欲望如野火一般烧过他的心灵。
而另一边,群臣已由蔡€€首领,向这一对可以说是相互依偎着的父子行过大礼:“臣等愿见新天子!”
被万人顶礼膜拜的愉悦,通过父亲的体温几乎要烧穿赵煊的肺腑,仿佛他父亲交给他的是一座承平的山河似的。他一时之间要忘了金人的马蹄,要忘了童道夫流窜在外的、执掌于他父亲之手的精锐部队,忘了多年来的不公与辗转难眠。
他几乎要答应下来。
然而正在他张口的那一瞬间,殿外传来了一声少年人的斥骂。
“何€€,你不认得我吗?!”
这声音正是来自皇帝最为钟宠、爱逾常制的嘉王赵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