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宁闻声回首,先是一怔,后飞快单膝跪地道:“末将韩宁……见过公子!”
他咬齿时带着撕裂风声的血仇,倒是呼起我当初的一番记忆。那时他背过身,却将臂遮在目前狠狠一拭,不知将多少恨与憾并在一齐混与血水咽下了。
“将军请起,接下来一路,还得依仗将军护送。”睫茸促促在半空一掀,我望了眼韩宁起身后遮过我身子的阴影,又窥见他两鬓不曾有心藏起的斑白,心下颇有些感慨,“听闻将军后来与万明金甲交锋,战胜而归。”
“万明人诡诈无比,末将率兵拼死抵抗,也只能勉强与之战平。”韩宁的嗓早已被大漠风沙磨得嘶哑,多了无数沧桑,“可笑那万明头领一时得意忘形,率兵陷入流沙之中,仓皇败退,方有玄甲的一丝胜机。”
我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己进去的?”
“是。”韩宁虽与我说话,目光却死攥在船上一道身影上,“如此竖子,竟也能称王,想来是天佑大渊玄甲,终将踏平那腌€€之地。”
我默默缄口,两瓣唇兀自抿起,与他一同看着船上那人。韩宁不知道,玄色暗纹锦服裹住的窄腰下,是刀刻般劲瘦结实的腹壁。与他交手的也从来不是不足与谋的竖子,而是能将万明力挽狂澜的新王。
我知道。他那般聪明的人绝不会因大意疏忽而落入流沙。率兵出征是因我在伽牧掌中,他不得不去;主动战败亦是因我出身渊国,他恐我忧心。世上从无两全法,唯有折了自己以填天堑。
“将军骁勇,我心下佩服。不过将军可曾听说过,大漠中有一支嗜血的夜叉,叫做文吉?”我剥离了目光,恐被他察觉出神色中难舍的蜜意,“以圣人之名为名,行罗乞察娑之事。”
“是那烧杀劫掠无一不行的文吉人?末将有所耳闻,文吉人曾是万明东部最大的隐患。不过听闻他们早已毙于黄沙之中,难道……”
“数月以前,文吉人重现大漠,万明金甲尚不能敌。”我侧脸望向他,“若是将军在场,当如何?”
“末将唯有以死博胜。”
韩宁面色泛青,我心中亦蒙起一道阴郁哀凄的愁云,深深陷入无力的河水之中。
继而他问:“公子的意思是,若无万明,文吉恐直入大渊?”
“万明自古为我大渊戍守边境、平定战乱,我原以为所谓敌人不过是万明周边的几个小部落,竟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豺狼之外是虎豹。”我复将目光投向远处烟云青山上,“将军善用兵、亦惜才,若是良将,将军比我更知道其中的难得……”
半晌,韩宁猛然将搭在剑柄上的手一紧,青筋如虬根凸起。我骤然抬眸,只见伽萨不知何时上了岸,只站在我两步开外。
“韩将军。”他那颇具异域风格的口音早已磨成了字正腔圆的渊地腔调,“小王本次是来为大渊的皇帝庆寿,将军拔刀相向,恐怕不妥罢。”
“有末将在,谁人都不能动公子一根手指头。”韩宁虎视眈眈,半身微微前倾着,眼见便要拔刀。他似是认定了我在万明吃尽了苦头,偏这困苦还是伽萨引来,铁心要守着我不离一步。
伽萨抱臂立在原地,左眉高高一挑,“孤只找自己的小娘子,将军拦着更是不妥。”
“你!”二人目光在半空对峙交错,显然是伽萨那副轻佻笑色占了上风,以至韩宁自这无形中的战场上抽身,继而拔剑护在我身前,剑锋正对伽萨的鼻梁。
我忙按住他的手,“将军,他并无恶意。”
“正是。”伽萨两指夹住剑锋从自己面前挪开,一手拉过我的手,对韩宁道,“将军,告辞。”
韩宁几欲发作,却见我面色如常,脸上露出极难看的神色。我明白他心有愧疚,顿步伫在原地听他艰难咬字。
“当初是末将护送公子至此处,也是末将将公子送给了万明人。”韩宁握在剑柄上的手因用力而将原本就粗糙的皮肤撑开裂口,“末将有罪。”
“你们公子在万明不愁吃喝,亦不缺人疼。”伽萨薄唇半启,“韩将军大可不必担忧,就是到了皇帝跟前,孤也是这么说。”
韩宁的一双鹰目睁大了,虽碍于身份不能张口反驳,我仍看得出他半分也不信。
“韩将军,”我朝着他微微颔首,“当初皇叔决意送我至万明,许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可……”
“你不必担忧,我在万明过得很好。”我握住伽萨牵我的手,“将军是忠良之臣,我很是感激。”
-
突然改道走水路,是沈澜的意思。一来水路更便捷,能尽快让他见到我;二来伽萨生在大漠之中不擅水战,不必担心他中途生出逆反之心。
我坐在船上,看着伽萨一条腿盘起坐在船沿,另条腿便挂在空中晃来晃去。不时一条银光粼粼的鱼从水中跃起,溅起的水花沾湿他的裤腿。伽萨眼都不眨一下, 抬腿将鱼踹回水中。
“怎的了?还在因为韩将军的话生气?”我立到船边,垂眼望向那已然褪去少年青涩的眉眼,显然郁结着一股不快。
“我不屑于与他置气。”伽萨望着逐渐高升的耀日,“只是这一路上总被人说是粗鄙蛮人,听多了也叫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