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马车的府卫听见里面‘咚’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忙隔着帷裳问道:“大帅?!”
“...没事,走吧。”
裴醉疲惫地坐在马车地板上,支起双膝与双臂,将头垂在臂弯之间。
他竟怕了。
怕世间那阴暗的人心手段恶意丛生,将冷芒扎在他们心上;
怕时间不够,无法替他们涤清朝政,留下一片风雨飘摇的烂摊子。
裴醉在这晦暗狭窄的马车中,将自己埋了起来,任自己在一片剧痛中昏迷了过去。
‘许春望’的二层雅间中最大的一间,约五丈二尺宽,三丈深,四门十二窗。
墙上挂着李杜诗篇,文字崇古,激扬洒脱。
当中一张华美的长条红木桌,围着五六张圈椅,边角镶玉着金。这酒肆在不起眼处炫耀着富贵,却又显得风雅,不横财。
桌上一支早梅含苞待放,含羞带怯地立于当中,被一群世家子弟簇拥着,当做咏诗的寄托。
“要我说,早梅花开,乃是不祥之兆。”一壮硕的公子用折扇指着那梅花苞,摇头晃脑道,“寒梅凌霜开,怎肯屈从东风暖?不详不详,实在是令人忧心啊。”
“今年倒霉事还不够多?”申高阳撑着脑袋,笑嘻嘻道,“哥几个今日来找我喝酒,想必是又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咱们兄弟,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说说看。”
那折扇公子粗壮的手腕一抖,精美的扇面山水便尽数展开,将那细腻工整的笔触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出来。
申高阳眼睛一亮。
“你这扇子...”
“哎。”莫擎苍笑着将申高阳的爪子轻轻挡了回去,“咱们文化人不比无脑莽夫夺人所好,行止都尊圣人言,高贵着呢。”
申高阳听见这意有所指的话,小眼珠转了转。
“呦,听这话,鹄鹏最近被人夺了心头好,不高兴了?”申高阳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到底谁啊?谁那么胆大包天,敢夺走宜昌小侯爷的东西?本世子帮你用银子砸死他。”
“哼哼,还能有谁?”莫擎苍不满地合了折扇,粗眉挤在了一起,“天下第一粗鲁人罢了。”
“哦,裴粗人啊。”
申高阳一副了然的样子,支着脑袋看戏。
莫擎苍身材高大,书卷气不浓,年幼时也曾舞枪弄刀,可惜书没读通,武艺也平庸,两头都没落下好,这气质便跟个夹生的白米饭一般,远观可以,食之难受。
可惜宜昌侯就这么一个儿子,天天宝贝得跟个眼珠子似的,恨不得造一个黄金莲台出来,把自己那儿子供在上面。
莫擎苍被捧着长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在书生里屁股轻飘飘也就算了,昔年竟公然叫板刚刚得胜回朝的裴醉,挑衅地用长枪红缨指着裴醉那高头红马,口出狂言,要一较高下。
挑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醉的马一蹄子踹了个四脚朝天,手骨断裂。
宜昌侯看着满身绷带的宝贝儿子,老泪纵横,闹到金殿前,痛诉着裴醉那残暴行径。
彼时成帝虽然忌惮一身军功的裴醉,却也指望着他守住边疆门户,于是将此事高高挂起,轻轻揭过。
裴醉奉令上门赔罪,他手捏圣旨,一脚踹开宜昌侯府,身上那金戈杀伐气把莫擎苍吓得满院子躲着跑,像个苍蝇到处乱飞,腿也不疼了,脚也利索了。
裴醉掸了掸肩膀的灰尘,轻飘飘地丢下一句‘看来小侯爷病痊愈了’,然后纵声长笑,惊起满院的莺鸟。鸟儿扑棱着满天飞,羽毛掉了莫擎苍一脑袋,自此,‘鸟窝小侯爷’名号便不胫而走。
莫擎苍心眼不能说不大,只能说是比针尖要小。
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他一直暗戳戳地等着裴醉跌落高台,然后重重捅上一刀解恨,结果人家非但没被鸟尽弓藏,还一朝扶摇直上,做了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爷。
这一对儿活宝父子在裴醉封王那日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脑袋上缠着白布条,仿佛故意借机替裴醉送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