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音推开门,只看到床帐后陈聪平躺的身影。
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沸腾,案几上还放着孔宗写了一半的药房。
陈聪就躺在那里,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床架子,上头挂着两个香包,还是从前他肃清冤案时暨南百姓送给他的。
他脸上有一股死气,青灰色的胡茬稀稀拉拉地遍布下颌,脸上细密的小伤口刚刚结痂,看起来可怖极了。
周鸿音挑开床帐看他,他动也不动,眼皮子微微合上了了,须臾之后,他说:“王爷想要收归暨南的叛军,这行不通。”
周鸿音微微一顿:“你知道?”
“我眼睛没瞎。”陈聪说,“周小将军于赈灾一事并无经验,却偏偏派了你来,三年前曲皋一战,小将军不就是靠着收归俘虏并编制成军才得以名扬天下吗?”
他手指一动,说:“如今我仕途已断……”
周鸿音听他这话,便知道他已经知晓自己的腿坏了。他沉默片刻,不知该何从安慰,但陈聪好像很快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说:“如今德州等地的粮食借调已经到了暨南,除非工部亏空赈灾银,贪污修缮桥梁费用,或提高暨南税收,否则暨南难反。周小将军为长宁王谋求的是民心,是忠军,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人马。”
周鸿音看着他,在床边站定了。
“如今咱们要做的,不是逼反,而是挑拨。”陈聪的目光转到周鸿音身上,他眼睛还肿着,目光只能虚虚下滑,落到了他银色铠甲下修长笔直的两条腿上,“暨经此一事,暨南难再唯京城马首是瞻,若是反叛,宫里只会想要尽数诛灭,小将军到时难办,不如就先得民心,将这颗棋置于暗处。如今局势不好,小将军找不到带着反军离开暨南的路。”
周鸿音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寻了把椅子坐下来说:“危家的商道横穿暨南,暨南山高水深,峡谷就是天然屏障,不必出暨南,就地练兵也未尝不可。”
“总要离开的。”陈聪收回了目光,“王爷想要暨南的反军,是因为塞北兵马不够,他抽调了一半兵马驻守西山大营,是也不是?西山大营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好的理由。所以西山大营的兵不能动,而开春之后就是塞北关卡最要紧的时节,到时候粮食充足,天气回暖,匈铎的骑兵无往不利,以如今驻守塞北十三城龙纹军,并不能轻易抵挡。”
“去岁暨南稻田覆盖超过一千九百万亩,税收尽数缴纳,不加矿山,麦子栗米高粱的数,只算兵马用的粮草,大梁至少有六成都是从我暨南提走的。王爷要民反,但青壮年一走,王爷有没有想过,田地谁来种?”
周鸿音久久沉默,陈聪说:“不动暨南,今岁收成的这笔粮食将从危家的商道运到塞北,我与王爷做这个交易,你且问问王爷愿不愿意。”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周鸿音无法反驳,陈聪剧烈咳嗽起来。
周鸿音掀开门帘,问孔宗药熬好了没,然后从炉子上的药罐里倒了一碗出来递给他。陈聪没接,只看着他。
周鸿音败下阵来:“我只替你问一问,但成不成我说了不算。”
陈聪这才接了药碗,低声说了声多谢。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事没有被拒绝的可能,周鸿音更甚,他带兵打仗多年,太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暨南的这批难民并没有成为将领的天赋,要练兵就要投入大量的钱财和人力物力。大梁每年的军费都能掏空国库,拖欠军饷,扣押粮草更是家常便饭。
周鸿音恨透了抠搜的户部,朝廷大官贪墨无度,富者有弥望之田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暨南是粮食大省,最有价值的是种着稻米的水田而非扛着锄头的汉子。
周鸿音垂眸看着陈聪,说:“我不替你说话,你且写下来,我替你送达。”
陈聪应允,搀着周鸿音的手坐起来。
他想下地去书案前研磨铺纸,却恍然间发觉自己的膝盖之下早已空旷,绷带渗出血来,粘腻地沾到了被褥上。他自嘲一笑:“还要劳烦小将军替我寻驾轮椅……”
“小事。”周鸿音说,“大人腿脚不便,我抱大人去书案前,大人莫要介意。”
信很快就寄出去了,周鸿音替他封了蜡,又单独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情况,接着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去。
李立山午后来了一趟,说抓到人了。
周鸿音看陈聪已经睡下了,低声说:“我先去审一审他,没拿到供词前,不要告诉陈大人。”
陈聪如今要静养,孔宗怕他腿痛,叫人熬了止痛的药给他,但其实这种痛药石无医,周鸿音见过太多失去四肢的残疾将士,因此很是可惜陈聪。
第49章 折断
密报就放在书案上,闵疏迟迟没动,梁长宁轻轻一抬下巴,说:“暨南事变,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