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殷寻说时话音并无太多起伏, 平静得一如他面对闻人松风时一般, 像是在诉说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庄主说,当年生母在坠入无归崖底后,被一化名为任成煊的男子所救, 为报其恩, 将他带回了饮雪剑庄。”

无归崖有一个仅在邻里间口传的说法, 说之所以“无归”,除了山崖本身极深外,还因崖底似有嗜血疯子。

殷双鱼不曾想,救下她的任成煊就,正是那位嗜血疯子。

“那人,正是后来混入伏魔会的浊教教主。”

只是他在江湖上,一直来历不明,自称为“净琉璃”,其他人则称之为“剑魔”。

手上染的鲜血无数,行径半点与“净”不搭干系,但样子看上去却很懵懂纯良,手扶三尺青锋,一身的清正凌然气。殷寻就周身的气质而言,很像任成煊,所以殷梦槐每每忆起当年事,都会极为嫌弃与厌恶地朝殷寻啐一声:“恶心。”

闻人晏闻言也松开了揽着殷寻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退了半步,低头不语。

殷寻见状,目光也沉了下去。尽力地在心中自我劝服道,人当知足,他已经卑鄙地偷得了片刻温存了,不该如此贪心。

闻人晏当年留宿饮雪剑庄时,夜里缠着殷寻秉烛相谈,问起过他,可曾看过什么有趣的江湖传说。

殷梦槐轻易不让他外出,山庄的其他人若非打点事务也不会怎么主动与他交谈,他也没有那个闲钱去买那些个话本子,加之他本身对这些也没什么欲求,自然从未有机会去品读那些个世情故事。

听此,闻人晏夸张地一阵大呼小叫过后,说他痛失许多人间乐趣,第二日,就强行把他按在屋外亭中矮椅上,咿咿呀呀地在他面前上演过一出独角戏。

殷寻就这样,看着一身姑娘打扮的闻人晏,绣鞋踩在雪层之上,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原本白皙的面庞被寒风吹得犯了红霜,脸上笑意却如在早春,一片繁花盛,和他铺演一出“相爱终将相杀”的江湖故事。

殷寻还记得,闻人晏当时声音清脆动听,手脚比划间灵动如飞燕,他说:“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怎能说,你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你到底是谁?”

那位说是他胞妹的殷茵,总爱问殷寻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偶有闲时,殷寻也会这么问自己。

那时的殷寻年岁还小,做不到心如磐石,未被终年的苦寒给催得事事淡薄。只是喜欢安静,只是性子比旁人性格更冷一些。

且他多少有些人如其名,会要求自己,活得明白,知晓一切因循,不要懵懵而终,尤其是与自己的切身相关的事。

所以面对自己的父亲如此讨厌自己,每每被罚关在雪窟里,望着自己被冻得发红双手,纵然已经习惯了寒冻,但殷寻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疑惑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做得不对,才会惹得亲人这般厌弃。

这个疑惑,在殷寻九岁那年生辰,稍微有了些许答案。

殷梦槐独自一人在院中饮醉,恰好被他撞见。

殷寻正想喊人将殷梦槐送回房中,就被他一手扯住胳膊,止住了动作。

殷梦槐抖着身,眸中皆是惊惧,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殷寻问:“你究竟是殷双鱼,还是任成煊……”

当时的殷寻为此感到不明所以,只定定地回答:“父亲,我是殷寻,并非旁人。”

这一答不知为何激得殷梦槐更加激动了起来,他抄起桌上灯烛就往殷寻身上扔去,殷寻抬手相挡间,烛火正好烧穿了他的衣袖,烫在了他手臂的红印上,烫出了一阵火辣的疼,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殷梦槐吼道:“不,你不是。是你……是你害得饮雪剑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你让我们山庄蒙尘!都是你的错!”

这一动静极大,把庄子里的其他人也给引了过来,他们冷眼瞥了一下殷寻,斥了几句,就把闹腾完了的殷梦槐给架了回去。

殷寻一人留在院中,挖起地上一捧雪,敷到手上,消下那滚烫的热感,才兀自将那灯盏拾起来,放回原地,暗自记下了这件事,记下了那两个名字。

他开始起了心思,想探究一下当年的事。一路暗自查下去,总算发现,这事似乎与净世剑宗有关,又无意中知晓了其残部的下落,于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他第一次偷跑出了饮雪剑庄。

没有任何经验,就这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白衣,拿着一柄破剑,潜入了七井口酒庄。

虽说无功而返,但却碰上了落难的闻人晏。

或许是剑魔之子并不讨上苍喜欢。

其实同年,在此之前,殷寻曾在沈老先生给他的笺上写愿,求“平生常清静,不负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