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门外的身影愣了半晌,终于默默离开,霓漫天轻轻出了口气。她一个人走回案前,咕嘟咕嘟灌了半壶冷茶,腹中饥饿之感稍解。
小心地将一把古琴摆在案前,细细抚着蚕丝琴弦,霓漫天突然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左手进复,右手轻抹,琴声铮铮清澈,复而慷慨激昂起来。
正是嵇康临刑所奏的绝曲——《广陵散》。
霓漫天生于仙门,从小除了剑法仙术修习,礼、乐、书、弈等也接受了专门的训练。仙门弟子为备乐战,人人都会演奏一门乐器,而她却琴瑟箫篪都能演奏。然论起高下,琴依然是她最为倾心的乐器,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曲愤慨不屈、充满杀伐之气的广陵绝曲。
她指尖流转,右手抹挑勾剔,左指吟猱跪牵,琴声已如铁蹄,繁复铮铮,犹如滔天怒火,正是《广陵散》正声十八段。这一段她极爱,呼幽、亡身、冲冠、长虹,正是战国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高潮部分。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怨彼幽絷,室迩路遐。虽有好音,谁与清歌。虽有姝颜,谁与发华。仰讯高云,俯托轻波。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然而正在琴曲急急之时,她忽然听得似远似近,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其中。琴声主调,杀气腾腾,箫声却循循善诱,贴着「收义」「扬名」二段的音流,协然切入,对和接下来的「含光」「沉名」「投剑」,箫声低而不断,回肠荡气,任琴声戮戮杀气,却始终不动声色,犹如涓涓细流,又如风中游丝,婉转连绵之间,却渐渐将琴音中的愤然之气化去。
待入乱声十段,霓漫天惊异地发现,箫曲竟然已变为主调,愈来愈高,奏着本该属于琴曲的部分,然而她的琴曲却不知不觉中被扭转为伴奏,玎玎珰珰地对和。箫声清丽却悲戚,教她不由地心中酸楚,那聂政杀了韩王,却并未偷生,而是毁容自尽而死。萧萧悲歌,朗朗义士,浓烈的悲伤与无法遏制的苦痛一时间涌上心头,犹如千斤巨石,推不开躲不掉,恍惚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嵇康,还是聂政……
突然间铮的一声,琴声碎断,她这才从重重悲鸣中惊醒,再看指尖,自己竟然生生崩断了一根琴弦。而远方箫曲,似乎立刻闻琴断之音,箫声即止。霎时间四周俱寂,反叫人害怕起来。
霓漫天皱了皱眉,方才乐战,对方的箫曲将她逼入死角,犹如天罗地网,教她不得脱身,只能以崩弦截断。
哎,又废了一根雪蚕丝的琴弦……
霓漫天懊恼地捏起断弦看了看,可是心中却第一次没有输于人下的那种不甘和郁结,反而升起知音般的喜悦。她本以为长留仙山,弟子们都爱些阳春白雪、清秋冷月这般高雅孤傲的琴曲,自命清高以掩盖他们装腔作势下的肮脏皮相,却不知道有人与她一般,绝爱这一曲铿锵反叛、战意满满的曲子。
她忽然很想一见这位乐战高手。
「刚才是哪位师兄妹与我对战?愿得一见。」她推开窗子,飞身直接跳出来,可寻了四周,只有秋风竹篁,冷月寒星,哪有什么人?
霓漫天悻悻地返回房间,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惋惜。
第二天,她早早抱着断了弦的琴去了器械室,请乐师修理。
「小姑娘,你跟这把琴有仇么?雪蚕丝的琴弦竟然叫你崩断了。」修琴的老仙师看着断弦,诧异地问她。
霓漫天微微咬唇:「昨夜与人乐战输了。」
老仙师抚须有点不可置信:「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很倔啊,乐战而已,打不过退一步就是,怎么非让人把你逼得崩弦?你这琴可是价值不菲吧,再是家财万贯也不能这么费啊。」
霓漫天一脸懊恼,可是认输什么的,真心做不到啊,毕竟那是她最爱的《广陵散》,就算是崩了弦,也不能叫对方威风了去。
「仙师,这把琴什么时候能修好?」不应他的劝,她叉开了话题。
老仙师挑挑眉,倒是有点为难:「这会儿是不行了,三日后你再来取吧,雪蚕丝的弦可不好调。」
正说着,迎面却遇上一个素衣的年轻男子,腰间系着宫玉,抱着一把瑟走进来,放在老仙师的面前:「麻烦仙师,弟子的瑟断了弦。」
老仙师一愣,仿佛几百年没见过这样的事:「昨夜不会是你俩乐战吧?怎么她的琴弦断了,你的瑟弦也断了?」
男子听了老仙师之言,这才转头看走出门的霓漫天,却见她也在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对了一眼。
霓漫天微微皱眉,看我干嘛?跟你又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