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年记得,这镇纸是她还未过门的时候送给他的。
他从来没用过,她嫁过来以后从库房里翻出来,都落了尘。她为此还大闹了一场,又摔又砸了好些东西……
他一步步来到案边,拿起镇纸垂眸去看。
“休夫”二字,扎眼刺目。
景延年飞快的看了一遍,忍不住“呵”的冷笑一声。
胸口闷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拳。
不对,自从他十六岁起,就没人能将拳头落在他身上了。
只有他打旁人的份儿,哪有他被动挨打的时候?这种闷痛又无力的感觉,许久许久不曾有过了……
她休夫书上说的清楚,他们夫妻性格不合,感情不睦。为了不带累他的名声,她主动离去,并留下一半的嫁妆给他,作为补偿。
休书一旁,还放了一张誊抄的嫁妆单子,将她带走的东西都划了去。
休书上头一个指头印子鲜红刺目。
景延年咬牙切齿。
砰的将休书拍在花梨木的桌案上。
结实的桌案晃了两晃,案脚似乎都被震裂了。
“萧玉琢,好,你好得很!”景延年觉得好似心头被人捅了一把刀,连呼吸都觉得疼。
他提步出门,站在廊下。
廊下廊外跪的丫鬟仆妇,不由自主的偷偷挪着膝盖,跪远了些。
他们虽未抬头,却只觉从屋里出来了一团灼人的烈火,谁挨得近了都要被这团火给烧成灰烬。
“郡主,去哪儿了?”景延年沉声问道。
院子里却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一人敢应声。
景延年垂眸看去。“都哑巴了?”
院子外头却有一人,急匆匆闯进来。
景延年抬头一看,正是廖长生。
“郡主离家,你可知道?”景延年沉着脸看着廖长生。
廊下廊外的丫鬟仆妇都松了口气,只要怒火不冲着她们就成,郡主要走,她们又岂能拦得住?
“回将军,”廖长生拱手紧张的舔了舔嘴唇,“郡主离开前,将属下支走了……”
“呵,”景延年笑了一声,“她如今去哪儿了?”
“属下……不知。”廖长生声音极小。
景延年眉头微挑,“你不知道?”
廖长生吓得连应声都不敢了,他追随将军多年,从将军还是个最普通的羽林卫的时候,就跟在将军身边,还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如此生气的时候。
“备马!”景延年冷声吩咐,“左右出不了长安,我还能找不到她?”
廖长生连忙吩咐人去备马。
景延年翻身上马,一身戾气的离开将军府,直奔萧家。
将军府在城西,萧家在城东,他刚行到正中的御道上,便遇见了前来寻他的宫中侍卫。
“将军,兵部尚书和几位御史联名参了您。”侍卫慌忙翻身下马,急匆匆说道。
景延年连马都未停,扔下一句“知道了”,便往城东萧家去了。
那侍卫翻身上马,想要去追,却只见一溜烟尘缓缓落下,连将军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萧玉琢没在萧家。
景延年到来之时,萧家人十分热情,嘘寒问暖,还问他是有什么急事?是不是郡主又使小性子,惹他不悦了?
景延年沉着脸,休夫,算是小性子么?
看出萧家人是真不知情。
他便提都没提萧玉琢胆敢休了他的事儿,直接上马离去。
匆匆而来,急急而去,弄得萧家人一头雾水,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听闻长公主也不在萧家。
景延年猜测萧玉琢可能是去了公主府,便直奔长公主府。
还没到地方,却又被宫中派来的侍卫追上。
“将军!景将军!”侍卫在马上顾不得形象的大声呼唤道。
景延年皱眉,马速不减。
逼得那两个侍卫为了追他,撞翻了贩夫的挑担,踢翻了街边的小摊。
一路的乒乒乓乓,鸡飞狗跳,才堪堪在长公主府前,追上了他。
“景将军!”侍卫行礼挡住他欲要进公主府的脚步,“圣上传召将军!”
景延年眉头一皱,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圣上怎会突然传召?”
两侍卫对视一眼,低声道:“是因几位大臣联名参奏将军之事,圣上很生气,将军还是亲自走一趟宫中吧?倘若其中有什么误会,将军却一直不露面,便是圣上有心维护将军,也只怕……”
景延年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长公主府上金字的门匾。
他迟疑片刻,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往宫中而去。
两侍卫松了口气,也跟着上马前行。
景延年并不知道,萧玉琢此时并不在长公主府邸。
她翻看自己的嫁妆之时,才发现除了几个庄子,她还有一个城郊别院的地契。
原
本正为回萧家还是回公主府犹豫的她,当即拍板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去别院。
“回萧家免不了要受伯母们的白眼,又要跟姐妹置气。”萧玉琢在马车上乐呵呵道,“阿娘的府上虽没有人给我气受,但免不了要受阿娘的唠叨!”
三个丫鬟苦着脸,看着她自得其乐,谁也不敢多言。
美滋滋的住进别院的萧玉琢却是不知。早有人嫉妒景延年颇得圣宠,但鲜少能拿到他的把柄。
今日他如此嚣张的私动兵马,在长安城里公然打砸。那还了得?
几位大臣连成一气,在圣上面前好一番哭告。
景延年一身戾气的进入宫中,被御史言官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不知是不是他身上冰冷的气势,黑沉的脸色太过吓人。
那几位御史骂着骂着便消了声。
圣上居高临下的坐着,眼见御史们骂够了,才缓缓开口道:“延年年轻气盛,此等流言蜚语,伤及男儿脸面,延年忍耐不住,咽不下这口气也实在情有可原。且认罪态度好,便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圣上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叫兵部尚书和御史们不能甘心。
他们不敢梗着脖子跟圣上叫板,便跪地大哭,圣上仁爱,却只会纵容的这些武将们越来越骄纵,横行长安,不将文臣放在眼中,欺负文臣云云……
圣上被他们吵得极为烦躁。
且圣上本就是重武轻文之人,李氏一族有少数民族的血统,他虽是打小学习汉朝文化,却更崇尚以武得天下,以法治国家。
“看来众爱卿觉得朕的裁决不公啊?”圣上冷脸说道,“既如此,景延年罚俸一年,禁足家中十日,好好反思己过!也免得众爱卿觉得朕偏袒武将,不爱文臣。”
圣上这么一说,倒是将御史大臣们的话都堵死了。
再哭?
那就不是对景延年不满了,是对圣上公然挑衅呀?
御史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一通哭也不算毫无收获,起码好好的挫了景延年的锐气!禁足家中十日,也是够叫他在长安城,在朝中丢丢脸了!
景延年一直冷眼站在一旁,不论是御史言官的谩骂,还是圣上的裁决,他始终面无表情的听着,一句辩驳也没有。
“朕就喜欢延年这沉稳的脾性,萧氏是朕的外甥女,是阿姐的独女,难免骄纵了些。”圣上看着默不作声的景延年,笑着说道,“流言这种事,多是子虚乌有,延年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谨遵圣上教诲。”景延年沉声说道。
圣上如今还不知道,他那骄纵的外甥女已经拍下了“休夫书”,带着嫁妆仆婢离家出走了。
若是知道,也不知还能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景延年离开宫中,直接被宫中侍卫送回府上。
禁足府中十日,反思己过。
圣上金口玉言,自然不是说说而已。他虽是圣上宠臣,却也不能公然将圣上的话当做儿戏。
宫中侍卫离开之时,暮鼓声恰远远传来。
景延年一拳打在面前矮几之上,四脚象牙几,应声碎裂。
萧玉琢躺在别院里舒适的雕花大床上。
新挂上的粉色帐幔映着烛光,散发着柔软温馨的光芒。
“顺眼多了!”萧玉琢倚着柔软的枕囊,舒服的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