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白昼远远短于炎夏。
当小船行驶到岸边的时候, 夕阳已悄无声息地降临,将红枫映照得更为萧瑟。
秋濯雪用水打湿了手帕,细细将步天行脸上的污血擦去, 这张年轻的面容上只剩下对提前凋零的不甘与绝望。
当二人带着步天行的尸体往回走的时候,步渊停已经等在落花庄外的树下了。
唐轩等人当然也在,不过他们离得要远一些, 只是这点远对于习武之人并不算什么,每个人当然都看到了步天行的尸体,所有人的脸色一瞬间都变了。
唯独步渊停的神情没有变化, 仿佛他早已猜到这个结果。
他的脸上只剩下寂灭。
这简直不是一个活人应该有的神态。
秋濯雪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世间最苦的是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何忍当着刚刚丧子的步渊停的面,对着众人宣布步天行的种种恶行。
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时, 要付出代价的往往不仅是他自己。
步渊停却先开了口,他没有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尸体,而是伸出已有些苍老的手, 轻轻抚摸过步天行的脸庞。
“天行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步渊停的声音沉稳而平静,眼中却已溢满泪水, “他母亲早逝, 我忙于山庄,对他常有疏忽, 心中颇为愧疚。”
秋濯雪没有说话。
“他七岁时喜欢上下棋, 我便每月抽出空来, 与他下两次棋。”步渊停轻轻地撩过那些凌乱的碎发, “刚开始, 他总爱悔棋,可惜他进步得太快, 快到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不再悔棋,也不允许他人悔棋。”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步渊停凄凉一笑:“我本以为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纵然他是万剑山庄的少主,纵然他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悔棋的机会,也不应当逃避。”
秋濯雪不忍道:“他的确没有逃避。”
“何必安慰我,他只是太过有恃无恐,不明白死是真正落子无悔的事。”步渊停道,“他进步得太快,赢得太多,便忘了悔棋时的不甘。”
秋濯雪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步渊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小时候常常利用自己的聪慧设计旁人,叫他们吃个大苦头。其实他不过是侥幸,却以为自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其实……其实步少庄主的确聪明非常,就连秋某都险些……”
“只可惜他走偏了路。”步渊停摇了摇头,打断他道,“只可惜他有才无德,这点小聪明没用在正途上。”
秋濯雪可以对步天行说出任何话来,可要他对这丧子的老者说出恶语,实在千难万难。
他只是黯然地将步天行的尸身交给步渊停。
步渊停的身体似乎都在颤抖,他将步天行紧紧抱住,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神色终于愤怒起来,看上去几乎立刻就要崩溃了一般。
最终那巴掌只是轻轻落下,落在尸身的肩膀上,步渊停将步天行紧紧搂在怀中,终于跪倒尘埃之中,泪流满面。
秋濯雪不再多看,而是往前走去,倒是越迷津频频回顾,他皱起眉来道:“你真的认为步渊停一无所知?我听他的口吻似乎不像。”
“纵然是父子,也有难以开口的话。”秋濯雪低声道,“若他真有参与,来追杀我们的就不会是聚宝盆的杀手,而是李剑涛了。”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越迷津皱眉道,“步渊停似乎并非全无了解,为什么会什么都不做?”
秋濯雪微微笑了笑:“一听就知道越兄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捣蛋。”
越迷津冷漠道:“这与我小时候有什么关系?”
“无论孩子如何,在父母眼里总不是大错。更何况步天行生性谨慎聪慧,他纵然犯了大错,也必定会自己收拾好烂摊子,步庄主只能看到孩子的聪慧,又如何能看到他的心?”
秋濯雪顿了顿,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心中也许隐隐约约是有些感觉的,只是不愿意去想,谁也不愿意去想自己孩子的坏处,不是吗?只要他解释两句,父母总是愿意相信孩子的。”
“就连我第二次见到步少庄主的时候,他那般诚恳地认错道歉,连我都不忍去责备他的鲁莽,更何况步庄主。”
“然而……除了步天行的父亲之外,他还是万剑山庄的庄主。”
秋濯雪忽然感觉有些惆怅。
如果步渊停只做步天行的父亲,也许他与越迷津现在要对上一个胡搅蛮缠的发狂武者,要对上一个饱受丧子之痛的父亲。
那样的话,虽然麻烦,但心里总还是轻松些。
秋濯雪从未怕过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