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当李肆举起轴承,喃喃自语着什么历史的巨轮滚滚转动时,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这巨轮先卷起狂澜的地方,不在广东,而在江南。
扬州的瓜州六濠水码头,几艘古怪小船泊在一起,比哨船长一些,同样有一帆,却不见外搭的桨橹。不少人正急急忙忙搬运着货物,一艘已经满载的小船屁股后面呼呼翻起水浪,朝着南方启航。
栈桥上,一个中年人急急而行,在他身后,几个小伙子将一老头高高抬着,就像是绑架一般。
“黄斐!是你害了我!我写的本是‘依夕顺风去,日出客颜开’,你为何要改出那清明二字!”
那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呼喊着,前面的中年人一脸苦得快能淌水。
“三叔,你这就不专业了,咱们急脚哪有黄昏出发的道理?要怪就怪我没看紧改帖子的师爷,谁让这朝廷有这些多忌讳!?不是我刚派了船去京里试探北方的生意,这消息还不能赶在朝廷动手前收到!”
那中年人正是顺风快递的东主黄斐,和其他文字案不同,他不是文人,还手握目前最快捷的消息传递渠道,得知自己可能步戴名世之后,赶在官府动手前就动了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张潮这辈子的清誉,就这么被你毁于一旦!你爹鼓捣一辈子的奇物,自得其乐也就算了,却不想在你们兄弟身上弄出了这惊天祸事!”
自称张潮的老头老泪纵横,这可是牵连九族的罪名,帖子最早是他帮黄斐写的,虽然被人改了,可他依旧脱不了罪。
黄斐叹气道:“三叔,咱们还有去处。的确是爹给了我们兄弟脑子,可给我们手的,却是广东的师傅,他们能帮上忙的。再不行,直接下海,总有活处。”
接着他低声嘀咕:“什么清誉,就是大清的名誉吧,这东西要来作甚!?”
张潮也没迂到坐以待毙,哀叹一声,任由家人把他抬上了船。
黄斐却没上船,他朝后看去,正见另一帮人急急而来,一个个都扛着厚厚的行囊。
黄斐皱眉问:“黄卓呢,你们不会把家中的被褥都带上了吧?”
那些人抹着汗指向后面:“二少爷在后面,他说其他都无所谓,这些图纸可绝不能少。”
黄斐跺脚:“只要有他在,什么图纸不能再画出来!?真是笨蛋!”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六,扬州张黄二家,连带顺风快递、扬州七巧行的掌柜大匠,数百人借顺风快递的快蛟船出逃,而下令缉拿顺风快递案相关人等的公文还没过直隶地界。
正月元宵,就在扬州官府在空荡荡的张黄家宅里满肚子苦水翻腾的时候,青田公司的年会在广州召开。之所以推迟到元宵才开,一个原因是李肆被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推动,开始下手作一些准备,另一个原因则是公司架子大了,要员聚齐也需要一些时间。
货站中心那座大楼本就是筹建中的公司新总部,在大会召开之前,李肆同时收到了三份消息,让他对时局终于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一份是京城小谢发来的,附有汤右曾和田从典分别写给段宏时的信。信里除了客套问候,还隐隐约约提到了广东近日风头正盛,朝堂也在讨论广东之事。作为朝堂大员,话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难能可贵。
第二份是李朱绶让罗师爷带来的信,附了八贝勒府家人的书信,话就说得直白多了,朝堂要对广东下手,八爷正在设法周旋,要李朱绶赶紧擦干净屁股,别留下什么脏污。
第三份……就有意思了,是朝廷的邸报。和以往邸报不同,这份一路加急,几乎跟小谢和胤禩的急报同时到达,朝廷的驿传效率也终于体现出来。包括朝堂的讨论和扬州顺风快递案,以及皇上对广东的不满,在这邸报上都说得再通透不过。
李肆之前的疑惑,在这份邸报上依稀得了些解答。江南……他忽略了江南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广东这翻江倒海,对清廷来说,不管是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还是太远。可江南是清廷命脉,那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清廷都要紧张。
如今这形势,是因为广东的诸多技术,连带商业思维都流传到了江南,江南工匠之巧、商贾之精甚至还要强过广东,将之发扬光大,再自然不过。就说这快蛟船,并非他发明之物,也不是广东所造,纯粹是江南人在他传过去的织机上得了灵感,再跟古时的车船设计结合,就出来这么个东西。而商贾借以谋利更在情理之中,结果就被康熙盯上了。
这邸报来得这么快,还给了李肆一点感悟,看来广东官场,也有了自成一派的风气。邸报是各省在京里的提塘所编,提塘到六部内阁书房去查和本省有关的大事,然后编成小报,在京自行刊印,然后递送回省。眼见朝堂要在广东动大手脚,广东提塘自然也发了狠,用上了六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赶上了民间快递的速度,把消息送回了本省。
“现在,咱们该握柄了……”
公司大会上,李肆没有总结成绩,没有展望未来,而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所谓“
握柄”,是青田公司造就拟定好的应对方案,生意层面上,是加紧回笼资金,关停不重要的分支项目,同时加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的吸银力度。
这些措施是公司所有执事级别以上干员都知道的,而另一些措施,就只有与“军”一事有关的人才清楚。“握柄”就是发出了战备信号,硫磺硝石的走私要加强力度,青田司卫以及香港水勇也要开始集结,天刑社要发出准备战斗的动员。
“终于……要动手了吗?”
严三娘兴奋地问着,从新安回来后的半年里,李肆忙着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的“金融绑架”行动,她则回到英德,负责司卫的扩充编练。原本李肆不想让她插手这么深,毕竟搞成个夫妻档,以后可不好下台,段宏时也提了同样的意见。可他手上就这么些人,放着这么有威望、有本事,又可靠到快上了自家床的人不用,那可是脑壳有包。李肆也不得不让严三娘担当起了类似“教导总监”这样的职责,负责旗下所有士兵的基础技能训练指导,与范晋所任的“军法总监”一同,成为他在宏观上掌控军队的左臂右膀。
这半年来,两人事务繁忙,聚少离多,偶尔相处,都觉甜蜜。此刻依偎在李肆怀里,严三娘也任由他的咸猪手上下揩油。她不是青田公司的成员,没有出席越来越正式的公司会议。听到李肆说出了“握柄”二字,拍开李肆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战场。
“还没到出鞘呢,而要打……还得到亮剑那一步。”
李肆这么说着,三部曲是他拟定的大致方案,眼下这形势,还没到那般紧急。
“也是……现在我们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可靠的兵。”
严三娘叹息一声,也不得不压下了沸腾的心火。李肆这摊事业,实际已经聚到了五六千人的武力,但真正能投身战场的,也就司卫和水勇两部分。其他部分,包括船丁和货站巡役,也就是保安性质,不管是技能还是忠诚,都不可靠。
“还不止这样,咱们的旗号都还没准备好。”
李肆叹息的是另一方面,人、财、军这三环,军虽然规模小,却算成型了,财则有了相当进展,而人……尤其是人心这部分,段宏时和翼鸣老道都给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段宏时的太迂回,翼鸣老道的太……古怪。
想到翼鸣老道鼓捣出来的东西,李肆就暗自呻吟,这老头可真是能折腾,居然还真能搞出那样的东西!?
“盘姐姐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还在拜天?”
被李肆再度袭来的大手抚得心神摇曳,严三娘赶紧转移着话题,这次她成功了。
“可不准跟着她一起去拜!”
李肆板着脸训斥道。
广州西关英慈院,盘金铃正忙得额头生烟,这会她可没功夫拜谁。
一间四壁肃白的屋子里,她和几个人都穿着淡青的素袍,头也戴着同色布帽,脸面被大口罩遮住。屋子中间,一人正躺在台子上,腹部敞开,盘金铃正用镊子将一段黑黢黢的肠子从肚子里扯出来。
用小钢钳夹住下端,镊子提直肠子,盘金铃用左手朝对面一人比出二指点点,作了个剪刀的姿势。那人也是身材修长,即便被素袍遮掩,也能见到窈窕曲线。一双眼睛更是灵亮,像是能说话一般,隐隐跟盘金铃相似。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从一边工具盘里找来剪刀,正要递过来,盘金铃却摇头,食指点点,再跷起大拇指,她那秀目顿时更亮,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泪光。
不多时,那败黑肠子剪下,看了看台上还昏迷不醒的病人,盘金铃长出了一口气,自己总算又保住了一个人的性命。这“肠痈”之症,原本不是英慈院解治的科目,可瞧着这人的症状,汤药已不能救,家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求英慈院出手,她不能见死不救。而恰好,这病她专门研究过的,知道该怎么以外科之法医治。
出了屋子,解下口罩,之前动剪的那女子显了面目,也就十五六岁,面目虽然平凡,可眼眉却隐隐近了盘金铃。她追到盘金铃身边,啊啊张嘴,却没成音,可两手挥舞着,指尖纷飞,像是织花一般。
“好,带你去,就是得沐浴了,这一身的污秽,可不能带去拜天。”
盘金铃微微笑着,也在用手回应。这少女就是她之前收养的哑女,姓贺,本没名字,盘金铃给她起名叫“默娘”,日日带在身边,耳熏目染,居然也能帮着她做一些事,两人更是发展出一套独特的手语来沟通。
贺默娘高兴地朝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挥着手掌,那是她的哥哥贺铭,少年不知道遭了什么郁闷,比划着类似“别来烦我”的手势,转头再不理她。
英慈院西南的矮山上,原本那座可以眺望珠江的亭子,已经被改建为一座庙宇式的小殿。换了一身浅蓝素裙的盘金铃,带着同样装扮的贺默娘进了殿里,顿时置身一个感觉颇为宽宏的异样空间。
殿堂并不宽广,却很高,头顶是一座穹顶,被风灯映着,五彩的图画异常醒目,有好几幅画,任何熟知华夏神话的人都能看出,那该是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轩辕出渭河,
炎黄大战,黄帝蚩尤之战……一路下来,直到伏羲造字,神农尝百草。和写意山水画不同,这些图画笔法鲜明细腻,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就像身临其境一般。一股浑然沧桑的气势,由这些图画浓浓罩下,让每一个步入殿堂的人都心生渺小卑微之感。
殿堂的正面只有一面墙,墙上是一个巨大的圆窗,一侧透亮一侧黯淡,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太极图。墙下是几级台阶,最下一层的台阶却是泥土。
盘金铃和贺默娘跪在了泥土之阶上,合掌闭目,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经文。
“向吾主禀告你的功,忏悔你的罪。功罪皆归于吾主,吾主将赐你本心的安宁。”
角落里,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着。
“我的功,我的罪,都归于他,求他能继续代天而行,领着我继续向前……”
盘金铃低低默念的,却是另一番语句。
北京,雍王府,一个消瘦的中年人,也在一间静房里低声诵念着,香炉上青烟缭绕,让他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主子,万岁爷有事招诸位阿哥明日相商要事,是不是预作准备,去打探一番?”
门外下人低声说着,可这中年人却恍若未闻。
“奴才不敢扰了主子的清修,可事情紧急,据说是要跟诸位王公大臣……”
下人乍着胆子继续说,中年人终于恼了。
“瞎嚷嚷什么!?我胤禛一身清净,朝堂之事与我何干!?等我念完这大悲咒……”
此时那下人才将后几个字吐出来,“商议广东之事。”
青烟撞散,一张眼眉如刀的沉冷面孔显露出来。
“广东……”
刹那间,诸多记忆碎片在爱新觉罗·胤禛的脑海里闪过,然后聚拢在“老八”那张面孔之下。
“赶紧替我更衣!”
他沉声唤道。
第四卷 蛰伏应有时,破茧一念间 第189章 四哥对四爷:最佳拍档
“钦差是要派的,就是这人选……”
畅春园澹宁居后殿,康熙倚在软榻上,语调悠悠,像是难以决断。
这是一场颇违常例的讨论会,嵩祝、萧永藻、王掞、李光地都在,五个大学士来了四个,剩下一个温达卧病,内阁几乎齐全。除了大学士,还有马齐这个署内务府总管,算是闲人。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马齐也是以前的大学士,可古怪的是,角落里还站着一帮人,一个个腰间裹着黄带子。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日康熙就下了谕旨,还定了主题,就是广东之事,大学士和阿哥们都觉怪异。阿哥们集体参与国政讨论,这可不合规制。大学士们揣摸,阿哥们串联,打探到了记注官被下谕免去侍班,外加会议地点是偏殿,都得出了结论:看来康熙也没当作正事,就只是随便聊聊。
这个结论,大学士和阿哥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大学士是横下心来,竖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么牌。而阿哥却是绷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么能出头的空子,好得劲地钻。
会议开始,康熙神色如常,并没有解释这么古怪凑席的用意,而是如唠叨家常一般,从江南的顺风快递案子,讲到了广东在奇技淫巧上的钻营,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长此以往,人心败坏,政阻治溃,天下危矣。
这是在强调广东问题的重要性,众人都唯唯诺诺应着。接着康熙就面露难色地说,这事根底难明,要下手不知该动何处,也不知该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广益。
广东之事,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一桩,那就是具体情形如何,北京这里两眼一抹黑。所以这集思广益,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得派钦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多半是贪狡之匠群聚,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地方也与之遮护,游走规制空隙,这事涉于吏治!”
李光地很气愤,他知地方政务,玻璃、泥石什么的,朝廷之前没有相关法令,这也就罢了,可滑轮是铁业,地方要批铁业,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现在如此泛滥,马车也用,船也用,据说江南织机也用,哦,那织机也是铁做的,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后一定有不少官员贪渎。
所以,他建议的方向是从广东吏治查起,派钦差去广东严查,看地方官员是不是在勾结工商,欺瞒朝廷。
李光地这番话直指问题关键,说得康熙连连点头,调子也就定了下来。而接着康熙就问派谁为钦差,让众人都有些讶异,这是要提前内定好钦差人选?
大学士就事论事地商议起来,这时候闲人马齐蹿了出来,叩首启奏。
“广东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员糜烂,即便尚书赴粤,都难料理首尾,只能是阁臣亲往,才能震慑得住。”
大学士们皱眉,他们个个都是老头子,身体都不怎么好,去广东?那是让他们别回来了么?
阿哥们却是在想,多半是这马齐在绕着圈子请缨。
接着马齐说出来的话,让众人震惊不已,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诸位大学士都已年高,难历颠劳。微臣斗胆妄论,此钦差的人选,阿哥们最善!”
殿里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响起康熙的高声叱责。
“荒谬!昏聩!”
康熙似乎很生气。
“此等琐难政事,岂可让朕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去操持!?今日让他们站在这,就是听听而已,朕看你马齐也是离朝堂太久,不知国务艰难了!”
被训斥的马齐不迭地叩头,可心中却是一片舒坦。康熙这语调纯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没什么怒气,他跟老了康熙,这点揣摩功夫还是有的。看来自己还真是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帮皇上当了一回出头鸟。
大学士们恍然,难怪康熙今日要招阿哥们来呢,绕了一大圈,其实圣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广东。而马齐这个闲人,原来是来当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绕一大圈。皇子当钦差历政很寻常,可跑去广东,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个字:远。这远应在两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统兵作战的皇族去过云贵两广,就再没谁跑到那里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这样的千金之体,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二呢,因为远,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来回迟缓,还不知会捅出什么大娄子。这大清的皇子虽然比前明宗室干练,可终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寻常官员那般周护大局。
第二个担忧不能出口,大学士们也不顾康熙还在矫情伪饰,似乎等着他们出言附和,都纷纷跟着康熙一同指责马齐,想借此熄了康熙这奇思妙想。李光地还说自己是闽人,知粤事,径直请缨,这时候才见康熙脸上真显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学士们没勾搭上,这边的阿哥们已经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几个都看向老八胤禩,而老八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虽然广东确实太远,换在往常还是畏地,可这么一桩要务,怎么也要揽在身上,为自己挣回一些分数。
“儿臣愿……”
他刚刚开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钱庄生意有多红火呢,还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气骤然凝聚,胤禩像被一锤子砸中脑门,懵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地赶紧叩首请罪,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
康熙不耐烦地哼声挥手,看也不看像条断了脊骨的狗一般缩下去的胤禩,接着沉声道:“此事官商勾结,牵连颇杂,没有大决心之人,去了反而坏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其他几个儿子。原本一直缩在人堆里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轰然升腾而起,他再没半点犹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摆,两膝咚地砸在地上。
“儿臣愿往!”
这四个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锐,还带着刚沾染的人血,热气直溢。
从畅春园出来,胤禛只觉恍如梦中。
殿上他一反过往行事,主动请缨,康熙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一句“我看老四有这决心”就把大学士们的嘴给堵住了,之后还单独留下他叮嘱了一番,让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沉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
胤禛从来都知道,康熙不会把位置交给他这个儿子。太子被废之后,门人也在怂恿他动作,他却很清楚,自己没希望。因为他的性格,他的行事之风,康熙都很不喜,甚至还说过老师没教好他这类话。虽然被封了亲王,却没接手过什么正经事务。平素潜心修佛,想磨磨自己性子,也没奢望靠这事让康熙对自己完全改观,就防着老八那帮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党有那么大势力。雍亲王府正门前的石狮子,不如八贝勒府后门的地砖,荒寂得瘆人。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点念想总还存着,真有了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玛说了,广东之行,须得大决心,看来自己这皇阿玛,是看中了自己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玛挥着自己这把刀,到底是要斩什么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斩什么,还不得由我的眼来看,我的心来定么?斩后的是非,就由皇阿玛来评断,只求问心无愧!”
他冷冷一笑,踌躇即消。
派皇子出广东视事,确实震动了朝堂,而且还派了苛厉寡恩的老四,这事更是让人心悸。就连李光地都专门找了汤右曾和田从典,嘱咐他们尽早知会广东方面,有什么首尾赶紧收起来。
“广东……血色将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着,当然,他说的是广东官场,而且,他也不是在说老四。康熙之前选老四去广东那场戏演得太不敬业,让他们这些人想捧场都觉脸燥。真正想动刀的其实就是康熙,而且刀锋还隐隐将老八一党带了进来。可叹不管是老四还是老八,都还没悟到自己其实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腾。
这些话李光地当然不会说出口,这几
年来,康熙经常跟他谈起储位之事,连带诸位阿哥之争,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广东,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
在李光地看来,之前在朝会上,礼部尚书赫硕咨随口道来的闲话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没定下储位,大臣们却不得不预先站队。广东之事,跟老八的结党又有一定的关系。这站队之风,已经刮到了地方。地方结党的后果就是欺瞒朝廷,一体谋利。广东巧匠以奇技淫巧败坏国政,波及江南这事,不过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国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储位之争,光从朝堂上下力不够,所以康熙要朝广东挥刀,而普通臣子是当不成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没为储位跳腾过,行事也冷厉,早前在跟从太子时,就跟老八一直不对路,正适合干这事。
“让一个儿子去收拾另一个儿子,这就是人主之哀……”
李光地很是无奈,他所能做的,就是要求康熙另派要员襄助,这话康熙也不得不听。派皇子去广东已经耸然,再是单钦差,康熙自己也不放心,于是又派了左都御史揆叙和吏部尚书张鹏翮为同钦差,而且将此次钦差的事务限定为“清县府工商事”,也就是核查地方工商实况与府县造册备案的情况有多大差距。
有了这两驾马车,老四出广东的震荡就没那么大了,而且这两人里,揆叙是个众所周知的八爷党,张鹏翮没太明显的倾向,表面上看,也不是针对老八一党去的。
一皇子、一言官之首、一吏部尚书,这阵仗可是前所未有的,朝堂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广东之事那原本的表象上。
康熙和李光地在商议胤禛的搭档时,胤禛也在头疼自己的随行人。这事他铁了心要干出成绩来,可他手下没人。之前蔫葱太久,全跟和尚混了,门人里也没什么熟知政务的能手。唯一有点脑子的戴铎,却管不住那手嘴,老是忍不住要跟他叨叨自己埋在心底深处的事,被他打发到杭州去了。
对了……杭州,该是正好路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