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认出那个男人是老虎。
老虎和一个女人在裸泳,在交媾,这本身就令人奇怪。
老虎其实是把权力看得至高无上的,对于女人,他是慎之又慎的。即便是神仙,也休想让他为之冒险。是啊,现在已经夜半三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个女人非同凡响,竟然能让一个正在向上爬的男人暂时停止前进的脚步,浏览一下周围的风景——假如你了解这个城市中男人的真实状况,你就会知道这件事有多大的难度了!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这样我就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是美丽的,但美得极不真实,像是蜡像馆中的蜡像,然而她的姿态却似曾相识——那是一种假装优雅的姿态,不是血液里的,而是经过后天努力学习的——当然,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且慢,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祥的信号。一种恶的信号,好像看见她就会让我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那是什么呢?我想不起来。
当然他们不会想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还有一双眼睛。
自摩里岛回来之后,这已经是我第十二个不眠之夜了。我陷入了人类那该死的爱情。比起这种爱情,先前对于老虎的好感简直就是小儿科完全不值一提。我不再轻巧,爱让我变得沉重。爱像是焦干的嘴唇吞下的沙子,滚烫难受,灼得我无法平静。
我已经把哥哥送回海底,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再没有任何力量阻止我和詹的结合了!我必须马上走,马上离开这个邪恶的城市,嫁给詹,去海底世界回复我的使命。
我为自己骄傲——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但我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它扯碎了世界,如同一波年轻的浪,冲向海岸,淹去那些衰人的痕迹。这力量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血,不是我的生命,它是一种未知的声音,如同浪的拍击,风的合唱,树的摇曳,崩溃者和离散者最后的呓语。在他们的畏惧和战栗中,我想我会完成使命——揭示这时代的羞耻——它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舌头喧哗,却毫不留情地禁止真纯的话语,谁敢说出一个字,谁就将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可是我真的完成使命了吗?
的确,海底世界只是让我来寻找戒指的主人,可是,难道我只顾惜自己的幸福,而置那些真纯的声音于不顾吗?
难道,我明明有能力制止,却姑息养奸,允许那些侏儒与恶魔的舌头继续喧哗,让这片邪恶的土地更加邪恶吗?!
那一对男女在泛滥的海水里做着罪恶的交易——一定是的。我生于斯长于斯,无法忍受海水枯竭,亿万鱼儿在痛苦中跳跃,海生物的没落与灭绝。我无法忍受海王和我的家族被邪恶的力量追逐逃亡,而我,现在正洞穿这邪恶,我在深入恶的灵魂,而月光,正在向我揭开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很不真实,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最成功的骗子不必再说谎以求生。因为被骗的人,会成为他的拥护者。”——这好像是羊皮书中一个叫做莎士比亚的人说的。
不,现在还不是我走进玻璃暖房的时候,詹。等着我。
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了导演——竟然是天仙子的前夫阿豹!啊——天哪,这里面一定有着某种可怕的原因!
果然,不久我就开始接到小骡告状的电话。小骡在那边呜噜呜噜地说:“百合姐姐,你知道吗?虎总派来的这个阿豹导演很不像话,他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下赌场,一点儿正经事也不干!”“怎么可能?他这次去的任务是选演员啊!”“哼,美其名曰选演员,其实不过就是拉关系罢了!他张贴了选演员的广告,有很多人来报名,可是百合姐姐,你知道他问什么?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家是干什么的?……结果,后来他选的演员,全都是富豪子弟,说白了就全是买下来的!……更糟的是……更糟的是……是他还想泡番石榴,你知道,番石榴可一直是我的偶像啊!……”
小骡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我心里的怒火像波浪般起起落落。不过我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能够控制,这是一大进步。面对他的控诉我冷静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这么生气,观察观察再说吧,不要这么急于做结论。更不要到处说,听见了吗?”
——可惜的是,小骡并没听我的劝告。
几天之后,老虎突然找到我,表情严肃地问我有关小骡的情况,我心里明白事情要糟,果然,几句话之后老虎说:“这个小骡讨厌得很,到处告导演的状,竟然一直告到董事长那儿去了!太不像话了!实在不行把他换掉!”——董事长铜牛虽然到点了,但是按照人类的规矩,大概还要在这个位子上缠绵一阵子。
自从摩里岛回来,老虎好像还是第一次找我谈话,他不再提做账的事,可能已经找别人解决了吧?反正他知道,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
我一脸天真地问他:“那么这个阿豹导过什么戏啊?”
他警觉地看了看我,敷衍地说:“……他导过什么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科班出身,艺术感觉好,现在起用新人很重要啊!这部戏我不但导演要用新人
,演员也要用新人哩!……”
然而不识趣的小骡却一遍遍地打来电话,终于把老虎逼急了。“喂,百合啊,”他在电话那头说,“我给你发了一个邮件你尽快看看吧!是个去过摩里岛的女孩子写的,你判断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代替小骡,毕竟人家已经写出来了,是个现成的,要是不错的话,很快就能开拍了……”
我连夜看完。看罢大惊——这部剧,竟然大量剽窃了《炼狱之花》!不但故事、人物,甚至细节都有完全相似之处!“去过摩里岛的女孩子?”难道是曼陀罗?不,不至于。曼陀罗还不至于无耻到这个地步。那么,会是谁呢?
答案很快就有了。
现在,答案就坐在我的对面,慢慢地喝着一杯卡布其诺。
她抬起头来,眼睫毛做作地在灯光下晃动。她的确是美丽的,但是美丽得很科幻——也许你不大懂我的意思,那是一种无创意的美,是魔兽世界里的科幻美女,她尽可以迷倒这个城市里那些品位低俗的男人,却难逃我的法眼。
这是被这座城市的人认为的bobo式装饰夜店——布尔乔亚和波西米亚,墙壁上画满了壁虎,还有活的——是夜店主人的宠物。我觉得这些壁虎的眼睛甚至美于这个女人——壁虎们的眼睛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它们的眼睛里会射出一种坚硬的幽蓝,那种颜色很高级。美女们不断进进出出,穿得都很随意,卧室里竟然长满了苔藓,又潮湿又温暖,和美女们一样随意,只有我眼前这个女人,刻意打扮成一个贵妇,她穿香奈儿的黑色纱衣,戴annasui的金碧辉煌的首饰,有意裸出胸颈,即使这样我也认得,这正是在海中与老虎共浴的那个女人,于是一切答案在我心中明晰。
“你什么时候去的摩里岛?”我放下杯子突然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