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把阿豹保释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八个小时了。一路上阿豹不断地悄悄瞟向罂粟,投去感激的眼神,但是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罂粟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阿豹回去就在厨房忙里忙外,直到把饭菜都端上桌来,罂粟才恹恹地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捞人是要钱的吧?”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阿豹彻底打败了,他颓坐在椅子上,头垂在了胸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会还。相信我罂粟,我一定会挣大钱的!——我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罂粟夹了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脸上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阿豹,”她轻轻开口了,“咱们谁跟谁?就别说这话了。我也观察很久了,恕我直言阿豹,你挣不了大钱,你不是挣大钱的人,你在前边挣的那点儿钱,还不够我在后边儿给你擦屁股用呢!大钱,不是人人都可以挣的!……咱们要想过舒心的日子嘛,倒是有个办法……”“你说,你快说嘛。”阿豹急不可待。
罂粟几次张嘴又咽了下去,“……时机还不成熟,等我再想想吧。”说完,就再不理阿豹的百般央告,自顾自地吃起饭来了。
罂粟心里在筹划的,是一个惊天的阴谋。
罂粟是那种天生把运筹学学到家的女人,大便宜小便宜一个也不能落空,所以,在整个计划没有成熟之前,她是不会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的。
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她和那位鼎鼎大名的巨龙公司董事长铜牛先生已经谈了三次,而现在,铜牛先生已经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铜牛先生本来是想借此名刊炫耀一下自己企业家的身份,捎带着做个免费心理咨询,可是由于内心的苦恼被眼明心亮的罂粟一眼看穿,他便如开闸的洪水一般一发而不可收了。
原来,铜牛先生第一个太太是大学同窗,因为不能生孩子,而铜牛先生又是独子,所以在母亲的巨大压力之下解除了婚约。而第二个太太倒是非常美丽,两人结婚多年,并且生了三个漂亮的儿子。奇怪的是,自从太太更年期之后,不知何时产生了“暴力倾向”,譬如,不知哪句话就会得罪她,而她,就会突然地把一个杯子扔过来,铜牛先生捂着腮帮子说:“不怕你笑话,我这边的牙床还是肿的哪!”
铜牛先生把他们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醉园饭店一个情趣盎然的包间里,假山石上有淙淙的小溪水滴答着,铜牛先生略显平板的声音在溪水的伴奏下有了几分生气。铜牛先生仿佛有着极其深沉无法言说的痛苦,他说了又说,就像是召开忆苦大会,只有在罕见的间歇阶段罂粟才能插进去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又成了下一阶段忆苦的导火索。由于罂粟善解人意充满智慧的插话,铜牛先生感觉相见恨晚。譬如当他说:“这种苦恼真是说不出来……”的时候,她就及时插一句:“我完全明白,这种形而上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嗬——就这一句话,让铜牛先生的声音立即升高了八度,“哎呀!你说得太对了!形而上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是的!太对了!!!你真是太聪明了!……”
然后铜牛先生就开始控诉他的岳丈一家都有暴力倾向。他的岳父母曾经在他家住了长达半年之久,他亲眼目睹了岳父对岳母施暴。
于是罂粟对铜牛说,如果再有婚姻,一定要看重对方的家庭。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机制有百分之八十来自遗传。
罂粟的话,句句打中铜牛的要害。且她总是站在铜牛的立场说话,因此让他觉得如沐春风。铜牛细细看着罂粟在想,“这可真是个人物啊!又年轻又绝顶聪明,可惜长相太过一般了点儿……不过身材很好,不是不可以考虑……”铜牛的眼神,完完全全让罂粟看了去,罂粟心里冷笑,“还挑剔我呢,过些时让你给我下跪信不信?”罂粟完全有这个自信,罂粟的确应当有这个自信。她很早就发现了一个真理:把男人搞定的诀窍根本不在什么美貌和才华,而在于女人的“腥味儿”,但是一旦得手,要把男人长期牢牢抓在手中,仅凭腥味就不好使了,还得有几招狠的,这种冷兵器只有聪明的女人可以掌握在手中。所谓前倨而后恭也。
铜牛带血带泪地说,老婆经常当着儿子的面训斥他,并且可以随时随地抓到什么东西就向他扔过去。他想与老婆离婚,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一连讲了三个小时之后,终于起身上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说:“去洗手间的路可真长啊,简直可以搭计程车!”然后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这个自以为十分高明的笑话,又说了半个小时之久。
罂粟看着他想,就算是《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比起眼前这位先生也该是甘拜下风啊!她如今真的很理解那些听唐僧啰嗦的小妖怪们为什么一个个勒着脖子上吊了!但她是罂粟不是那些小妖怪,她有忍功。她是女版的忍者神龟。无论她心里多么反感,却总能条件反射式地显出同情的样子。我们的罂粟心里暗暗在想,这位铜大老板的出现,或许在自己的生命中,意义很大啊——
她心里的那个阴谋,一路在慢慢生长……
天仙子总算是从那种极端绝望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她关闭了网络,夜以继日地开始继续写她的长篇《炼狱之花》,每每写到悲伤之处,就趴在桌上大哭一场。本是想借写作疗伤的,可不知为什么,简直就是越写越痛,越写越想不明白!——她到底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她深爱的丈夫就这么弃她而去?为什么她深爱的女儿对她如此仇视?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无意中说对了的一个箴言,竟然引起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恶意刷屏?!他们并不认识她,可他们为什么要使用如此恶毒、肮脏、下流的语言呢?
他们的心里一定有着积累很久的厚厚的毒素!一种淤积的毒素,苦于没有发泄的渠道,一旦找到了宣泄口就不肯放过!她不幸就偶然成了这样的一个宣泄口,可是她在想,这个国度这样巨大的恶积累起来,真的是很可怕啊!即使是上帝,即使是宗教,也很难清除这恶,何况,这个民族的无神论者,占了百分之九十九。
那么剩下的只有写作这一条路了。她下决心要好好写,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写,她就不信,用命写的作品战胜不了现在那些无病呻吟隔靴搔痒小骂大帮忙的假现实主义!
她狂写,她怒写。她写得废寝忘食形销骨立,她内心的血、泪和所有的汁水与液体都化作了文字铺到纸上,自己变成了一个木乃伊。
有一天,当她实在写不动了的时候,她沿着洒满夕阳余晖的小路走到了百合家,她想向百合表示感谢和歉意,毕竟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是百合支持了她——这个小姑娘,几乎是现在支撑她内心尚存的善意的唯一人选了。
百合几乎是欢快地迎接了她。但是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另一个人——一个黑眼睛的异族男人,那人的一只脚已经没了,包着厚厚的纱布——想必拆开来会非常恐怖,但是那人的一双眼睛非常善良,而且还有些湿润,好像含着泪水似的。
“欢迎你天仙子,这是我哥哥脚心。”百合介绍得非常自然,百合的放松让天仙子也放松下来,脚心善意地向她笑了笑,天仙子突然觉得,这个少了一只脚的男人的笑非常奇特,那种笑由于过于真挚而十分明亮,明亮得就像是一缕光线拂过,天仙子想起初见百合的时候,百合也是这种明亮的笑,而现在她的笑似乎已经染了一点点粉尘,不那么明亮了。
但是脚心似乎很害羞,还有几分惧怕,他摇着他的轮椅回了房间。看到天仙子的目光百合笑了:“觉得奇怪是吗?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这么个哥哥,其实是我觉得他很可怜,就把他从坏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了。”在说到“坏人”两个字的时候,曼陀罗的影子突然在眼前飘过,百合的神情恍惚了一下。是啊,有好久没见到曼陀罗了。
天仙子瘫坐在沙发上,这才觉得全身真的放松了,而在之前,她其实是一直绷紧着的,紧到身上像捆过似的动弹不得。这个房间,因为没有什么家具而显得空旷,但是且慢,她突然闻到了一种香气,一种似乎熟悉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