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子第一眼看见女儿就觉得她变了。除了过去一贯的冷漠,还有一种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仿佛大病了一场的感觉。过去曼陀罗瘦则瘦矣却并不憔悴,可现在举手投足间却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自信。因为精神不好,美貌也打了折扣,天仙子急忙煲了猪手芸豆羹为女儿滋补,曼陀罗一口口地吃着,毫无表情,无论天仙子多么着急,她都一言不发。
曼陀罗好久都没有恢复过去的美貌,她一直睡着不想见人。天仙子只好给百合打电话,百合似乎也对去摩里岛的事讳莫如深。天仙子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女儿,天仙子暗暗地想,一定是自己造了孽,上天给予的惩罚。
天仙子很恨自己。明明知道老虎不爱她,明明知道爱上一个人该怎么办——恰如她清醒时在羊皮书里写的那样,“你若是爱上一个男士,万不可去主动表达,因为在爱情中爱得主动的那一方,都是受制于人的”。她明明知道这个,当她自以为爱情来临的时候,她却慌不择路,所有的纸上策略都烟消云散。一句话,在她百般试探之后,她断定了老虎不爱她,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好继续自欺欺人,她唯一的希望是老虎帮她演戏,无论爱不爱她也要帮她演完这出戏,让她软着陆,否则,她会受不了,她会自杀,她很怕死,更怕自己死去没人照顾让她又爱又恨的女儿。
天仙子的这番心思,哪里瞒得过老虎的眼睛?!老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洞若观火地俯看着天仙子拙劣的表演。他不戳破,没有什么好戳破的,既然老婆不在身边,天仙子又无法干涉自己的自由,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开始他还比较收敛,后来简直就是明目张胆了,无非就是满足欲望呗。在老虎的眼里,这个傻帽儿女作家其实跟那些充气布娃娃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还要多费点儿唾沫星子。至于爱,那是绝对谈不到的。这个城市的男人已经多年不知爱为何物了,女人对他们来说无非也就是一种商品,二十几岁的青涩了些,还有点儿哄抬物价的意思,三十岁以上就可以贱卖了,而且她们还常常自降身价。现在sb才去搞什么处女呢,又难弄又危险,一般的熟女也不行,时间长了之后她们就会恃宠而骄,要这要那的,好像男的欠了她们什么似的。比较理想的就是像天仙子这样的女人,她们傻就傻在至今也没能把爱和性分开来,由于她们那傻乎乎的带有献身精神式的爱,她们在交往过程中不会提出任何条件,还常常倒贴。而一旦腻了之后甩她们也很容易,因为这类女人的内心是骄傲的,伤她们是很容易的,一旦受了伤,她们出于自尊,还不敢揭露真相,总是自欺欺人,不了了之,因为她们貌似坚硬,实际上是最好欺负的一族。
天仙子是如此鄙视自己,自己这个已经做了母亲的人,竟然如此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不顾女儿,她又一次下了决心:老虎再来的时候,自己一定要立即斩断这种关系,可是老虎没来。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来,老虎,就像是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
于是她心里的一种痛又被另一种痛所代替。
她开始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苍蝇,用糖浆在洗涤自己。她看着自己好像进入了电视屏幕,觉得自己的服装和一切都那么可笑,语言和思想的时代明明已经过去,人们都在避开眼睛的对视,迅速地摆出各种欺骗的姿势,不妨按一下倒退按钮,把这座城市的历史再从头看一遍。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迷人的欺骗姿态,把自己暴露在外部,不再受内心苦恼的折磨,或者掉头逃开,或许很快就能看见脚印被野草覆盖,彻底离开那座城市的罪恶与快乐。
她这才明白那个被割掉舌头的梦的深刻寓意:她也许很可怜,但是这种可怜是任何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仿佛海浪被镇压在陡岸底下,又像被一只鱼钩钓着的鱼,尽管那鱼钩是金的,那鱼嘴上涂了口红,可残酷的现实是,她依然是钓钩上一条可怜的挣扎的活鱼。
清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无聊的故事,她甚至怀疑神的品质:因为神并没有为善良的人增添一点什么,也不从卑劣和虚伪那里剥夺什么,神似乎采取的是隐藏的策略,面对现代人,他从不现身,也许连他也感觉危险。
然而,这世界上就真的连一丁点儿的爱,一丁点儿的温暖也没有了吗?她还是不信。只不过神没有惠顾她,爱没有惠顾她,神也喜欢年轻人,喜欢那些飘在风中的颜色鲜明的裙子,而她,更希望碰上一只可以假装成诺亚方舟的纸船,那样的话,起码可以骗骗自己……
老虎特意为百合摆酒接风。
百合穿一身玫瑰紫的纱衣,戴摩里岛买来的银紫色耳环,这些,都是她在失去财产之前买的。老虎在给百合倒酒的时候,心里还在惦记着:她会给我买件什么礼物啊。
老虎这么想绝非没来由,以前的每次相聚,百合都是大包小包提了来,老虎是亲眼见过百合买东西的风范的,百合买东西从来不问价,有一次他们偶然在一家高档商场里面相遇,百合拉着他就找了一家品牌专卖店,叫什么lv的,百合说你的西服实在是该换了,你看这儿的新款西服多漂亮啊!不如买两套
穿穿,当时他惊奇地看着她带着一种玩味的心理看她是否能够坚持到最后,但是让他吃惊的是:她根本不是在演而是动真格的,她满场乱飞地跑来跑去,把每套尺寸合适的西服都拿来给他试穿。他一开始还带着一种绝不相信的轻松和好玩心理,直到最后她准备付款的时候才大惊失色,他拦住她说:“百合你千万不能这样,我们在公司是上下级关系,你要是这样以后就不好办了。”他压低了声音为的是怕售货员听见,可是百合没头没脑地大声回答:“什么叫不好办啊?不好办是什么意思啊?我又没想让你提拔我,我不过是觉得你身上的西服太老气该换了而已。”百合的声音让所有的售货员都听见了,老虎面红耳赤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后来百合一掷千金地买了一套一万七千多元的西服,藏青色,款式绝对漂亮,为了和这套西服相配,百合又半强迫地为他买了一双漂亮的名牌皮鞋,老虎觉得这身行头可以参加华尔街的任何重要会议,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没有穿的场合。然后百合又买自己的衣裳,她让他等在外面,自己跑进试衣间,一套套衣裳穿了脱脱了穿,让他来评判。说实在的,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曾经当过大型选秀活动的评委,所以审美上还是蛮自信的,那天百合一连买了四套衣裳,都相当成功。她今天身上穿的这套玫瑰紫的纱衣也是当时买的,如今穿着依然风姿绰约。
可是,为什么百合这次竟然没给他带来任何礼物呢?
老虎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接下来百合的问话:“……原来我每月的工资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啊?”
“你是第一次用工资卡领钱?”他问。
“是啊,原来我以为……现在看起来,这点儿工资还不够一顿饭钱。”
“是啊,你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编辑,如果……如果可以做项目经理的话,你的工资会比现在高得多……”
“那么,我怎么才能当上项目经理呢?”
“你一直活在外星上吗?”他盯着她有些诡秘地一笑,“百合,你来了公司以后一直传言不断,有人说你是某地首富的女儿,有人说你是上面某政要的亲戚,甚至,甚至……甚至有人说你是某国国王和某国女星的私生女!……总之大家都认为你是有背景的,而且背景大得很!……你,你能把真相告诉我吗?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一定保密!”
她困惑地看着他,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说的什么啊?什么真相啊?”百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知道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的!
“好了百合,你演得够成功的了!你看你多会装傻啊!一个小姑娘,照你说来是父母出国,可你哪来的那么些钱?看你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挣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啊!”
“对,我的父母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难道父母不能为我留下或者寄来什么东西和钱财吗?”她愤然叫了起来,“这些人太恶心了!要知道我并没有招惹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啊?”
他笑了笑,“很正常啊,他们并不是专门跟你过不去,他们是恐怖的大多数,大多数的意义就是要和所有人过不去,每个人都要经过严格审查,你今天合格了,但并不意味着永久合格!明白吗?……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譬如说我吧,我最近被议论得少了,并不意味着我就永远不被议论了。假如我明天酒后驾驶或者和演员剧团的哪个女演员出去吃饭,我的消息肯定又得上咱们b城的头版!这是个娱乐时代你懂吗?什么都别太较真儿了,特别是在我这个位置,较真儿的话一天都不能活,懂吗?!”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待在这个位置啊?”
他一怔,哈哈大笑,“百合啊,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的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告诉你吧,这个位置是个魔椅,上去就别想下来。很久以前有位伟人说过,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真的,位置的风险越大就越有刺激性,男人嘛,都喜欢这种刺激……算了,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不懂!……”他脸上的笑容划过一丝淫邪,“我会很快提你做项目经理,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儿的话。”
也许她的表情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又把口气放温和些,轻轻地问:“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她点点头。
他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你……是不是最近破财了?去摩里岛回来之后……”
“是的,我破财了。我所有的钱财都丢失了。现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她看着他,平静地说。
一向冷静之极的他竟然半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百合真的没想到钱对于人类社会是如此重要,其重要性简直等同于生命。
百合的工资几天就花光了,而所有的海底珠宝也没有了,她只好变卖自己的衣裳。好在她的衣裳成箱成笼,而且,都是名牌,还非常漂亮。
百合瞄准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地铁里,对面一个瞎子老头在歌唱,两边是卖dvd的,百合铺了一张简陋的席子,盘腿大坐,把带来的衣裳一件件铺上去
,刚刚铺到第十七件的时候,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大堆穿着各种鞋的脚。然后,就出现了手,一些穿着考究的小姐太太们,不顾体面地在百合的衣裳中扒来扒去,她们几乎是如同抢掠一般地抓狂着,每人都拿走三四件,不停地挑选着。正当百合的眼睛顾不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人丛中好像有个熟悉的面孔,那张小小的狐狸脸,一闪就不见了,她好像也拿了几件衣裳在比画,百合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气掠过,好像是一种邪恶的信息——
百合有些担心了,她站起来开始叫唤:“喂,大家还是把衣裳放在这儿挑吧!好不好啊?”
然而场面已经失控了。那位一闪即逝的小姐手里已经拿到了五件衣裳,她眼疾手快,早已发现那是一线大牌巴宝莉和kenzo的牌子,恰恰这两种牌子都是她喜欢的,应当说价格相对已经算是低的了,但是她依然觉得远远不够,对于她——罂粟这样的女人,一切都没有底线。她悄悄地跑到一边去打了个手机,仅仅过了几分钟,那五套美丽昂贵的衣裳就归她所有了——城管来了,驱散了人群,人群趁乱把那些平时根本不敢问津的衣裳一抢而光,而百合却被带到了工商局。
罂粟一口气跑了差不多一站地,才觉得自己安全了。她双手发着抖,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些衣裳,这种感觉简直是太奇妙了!她判断那一套巴宝莉时装裙至少要值三万块钱!天哪!三万块钱!她是打死也舍不得买这样昂贵的衣裳的!可她是多么喜欢看那些橱窗里的模特儿啊!那些国贸大厦里面的高级品牌,经常是五位以上的数字,她常常在那些橱窗旁边流连忘返。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一点儿也不逊于那些模特儿,可为什么就没有穿那些漂亮豪华时装的福气呢?!可现在她有了,而且没有花一分钱。不她一点儿也没有为那个被带进工商局的傻丫头难过,没准儿她也是从什么不法渠道弄来的呢,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摆摊儿呢?只能怨她倒霉,只能怨她运气不好!罂粟四顾无人,赶紧把衣裳重新装回袋子里,紧紧捏住,就像是捏紧了一个梦似的,生怕它溜走。
她决定,今晚要约见阿豹,穿这套巴宝莉的连衣裙。
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百合真正领略了人类世界的可怕。
当她从工商局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向着家的方向。她在想海底世界她自己的家,在那个世界,亿万年来也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她和一条贝叶鱼同时发现了一只刚刚死去的大珠蚌,那里面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巨大明珠,她和贝叶都喜欢,但是她们互相谦让,她抢先把珠子塞给贝叶自己走了,可到家之后就看见珠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熠熠放光,奶奶说小贝叶把你买的珠子带回来了。她吃了一惊,把珠子收好,然后在自己临走的时候仍然给了贝叶,这就是海底世界的生物们之间的关系。
她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美丽而昂贵的衣裳,没有得到一分钱,还被几个又脏又丑的男人教训了一顿。她在想,人类实在是太恶了,难道他们做的这些事,神没有看见吗?!
她拉开窗帘,想在月圆的时候向海王星祈祷,可是外面无星无月,她肚里很饿,饿得睡不着觉。她在想,应当找谁?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老虎,说实话她现在想念老虎,她知道她如果找他,他不会拒绝,可是,她需要为自己目前的窘境向他解释,而实际上,她无法解释。那么就是天仙子了,天仙子那里很安全,她可以在那儿吃好睡好,甚至可以住一段时间,可是依然面临着一个解释的问题,所谓解释,就是撒谎而已,百合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撒谎的本领,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能够把一个谎言编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