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看西班牙热舞的晚上算起,我好像已经来到人世间很久了。
天仙子母女成了离我最近的人,但是我从来没在与天仙子的交往中提到过曼陀罗,同样,在曼陀罗面前也从来不提天仙子,这倒不是我学会了什么人类的新的游戏规则,而是,与曼陀罗的交往是被迫的,而曼陀罗的真面目,我并不想向天仙子揭穿。我怕她伤心,她离了婚,已经失去了半条命,如果再失去了女儿,那么她就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我知道曼陀罗在她心里的分量。
可是,有谁比我更清晰地记得那个看西班牙歌舞的晚上呢?!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突然发现戒指丢了。我吓得面无人色,翻遍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待我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的时候,记忆突然告诉我,就在刚才看歌舞的时候,我还戴着戒指!
对,当我表示友好,用手抚摸了一下那个小丫头的脑门儿的时候,我看到她用不怀好意的眼光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哇哇大哭起来。于是天仙子领着她先走了。
就是那一眼,我发现她其实和我一样,都不是人类。人类是不会以光一般快的速度拿走任何东西的。我走出房门,走到黑暗中,向着天仙子的家飞奔,但是,当我亲眼目睹了天仙子家里发生的那幕惨剧之后,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曼陀罗下手了。我喜欢天仙子,不忍心她再遭重创。
我只是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才截住了曼陀罗。曼陀罗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她被迫交还了戒指,但是过了几天我才发现,藏在戒指里的迷药,明显少了很多。
我告别我的国度的时候,妈妈曾经再三嘱咐,迷药千万不可丢失——它是属于我们海底世界的,我们海底世界纯洁得像真空一样。而一旦迷药落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我看到曼陀罗密不示人的左脸上那朵青色的曼陀罗花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人类奉献给我们的那些曼陀罗花,在月圆之夜,那些花朵在海面上摆成曼陀罗的坛场,闪闪发光。当它们慢慢沉下来的时候,就落在了我们手上,我们把被海水和月光浸泡过的花朵制成了迷香。这样的迷香一定要心怀纯洁的爱情的人才能使用,像我们海底的人一样纯洁,否则,如果被不洁的人得到了,那一定会造成纵欲和毁灭的结果。我多次找到曼陀罗,她却矢口否认,她一口咬定她没有拿藏在戒指暗盒中的迷药,她说,也许是当时不小心,在把玩的时候掉落了一点儿。
数年过去,世间的确没有迷药的消息,我只好相信了她的话。
我已经学会在人类社会工作了。
自从那个西班牙歌舞的夜晚,老虎和我就恢复了邦交,鉴于前一阶段的不愉快经历,我们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我恢复了对他的尊重,他似乎也恢复了对我的信任。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天仙子写的那部新长篇的版权到底卖没卖出去?
我当然知道。这部叫做《炼狱之花》的新长篇几乎被炒到家喻户晓,已经有无数家出版公司在盯着这部书,而实际上,天仙子还只写了前三章而已。
“我们要占有这个题材,懂吗?今天,董事长要亲自见她,谈版权的事,在醉园订一包间,马上就订。那里太火,订晚了就订不上了。当然,你还是得先跟她沟通一下,说服她一定要去。”
我立即冲向天仙子家,按照人类的说法,在这儿干活好像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闲起来闲死,忙起来忙死。如果真的忙起来,再躲闲偷懒那就是“装孙子”了。
天仙子正躺在家里生病。她肚子痛。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每月总要痛那么一次,人类管这个叫做痛经。天仙子的脸色比平常还要差,她趴在那儿,皱着眉头,哼哼唧唧。
“跟他们说,我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写了几章,谈什么版权啊?!他们知道是写什么吗?要是知道我写的是什么,他们就肯定不要了。”
“给点儿面子好吗天仙子?这次是总经理第一次允许我单独立项,总经理说,先占有这个题材!报纸上不是说这小说是当代绝品吗?那能差到哪儿啊?再说,今天是我们董事长亲自和你谈,定的是醉园的包房,你可一定不能晾台啊!”
“百合,怎么现在你也会说这些行话了?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可真是进步神速啊!”天仙子讽刺着,“反正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去。”
“不管你怎么说,就得去!”
突然,一个声音在客厅里响起来,是老虎!我这才想起进来的时候忘了插门了。
老虎大步流星走到天仙子床前,当他俯视她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两个人好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天仙子看到他的时候好像变得柔软起来,而他,老虎,他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羞涩。当然,这都是刹那间的事,他们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但是比正常还多一点点正常,于是就不那么正常了。
当然,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多疑,当时老虎向我努了努嘴,我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去拉天仙子,嘴上倚小卖小地撒着娇:“天仙子好姐姐,求求你了!”天仙子正在挣扎,老虎从另一
边冲上来,天仙子几乎被我们绑架上了老虎的座驾。其实后来天仙子绝对就是半推半就,但是嘴硬的她一直在唠叨着:“我不想去嘛!不想去嘛!我肚子疼,状态不好,不想见人嘛!……”
老虎亲自开车,我和天仙子坐在后边,我一直嬉皮笑脸地逗着她,帮她揉肚子,直到搀扶她下得车来。董事长铜牛竟然在醉园门口迎接——这可不是一般的礼遇!前些时,我们拍一个涉案题材,请一位大官到醉园吃饭,董事长也不曾到饭店外面迎接呢。但是天仙子并没有一点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她淡淡地回应董事长的热情,在我们的一路簇拥之下,总算入座。
她还真是挺有定力的,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于投资方的溢美之辞,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回应。她只是坚持一条:“看了全书再说!”
董事长铜牛在b城应当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为他同时还是a城的老板。b城是个很奇怪的城市,一个人如果在外头红了,那才算是真红,如果他的势力范围仅仅在b城,那么就没什么令人羡慕的,只有出口转内销,才算是真正的俏货——尽管铜牛的长相颇有考古价值,长得有点儿“飞沙走石”,但他的衣着永远是相当得体,满身肥肉都被顶尖名牌lv成功地遮挡了。
美味佳肴不断地上,有一种沙虫鱼翅,简直香到骨头里,说实在的,我对他们之间的这种无聊谈话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埋头大吃,直到听董事长叫我的名字,我才陡然一惊。
“百合啊,你可要盯着天仙子啊!她的初稿一完成我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占有题材!这可是你目前唯一的任务!”
“好,放心吧。”我回答一句,马上就接着战斗起来——真想把这些美味拿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他们吃啊,起码,应当让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享受,让他们研究一下,我们海底世界的原料如此丰富,为什么就不能做出好一点儿的饭菜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谈话结束了,我从美食上抬起头来,发现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脸上漾着奇怪的笑意。
多年之后,我才从一条短信中明白了我当时的错误:领导夹菜他转桌……
总算天仙子把前三章给了我。
深夜,风雨交加,我躺在床上,一页一页翻着打印稿,那稿子像是被风雨剥蚀的老版地图,边边角角都画满了各种符号,让我读起来很不适应。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读不下去,尽管我很早就学会了人类的文字,但是这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向外膨胀着,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身体,在那种撞击之下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软,软得就像是浮上了云层……
一阵风吹开了窗子,雨洒进来,冰冷的水滴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一股潮湿的气流闪烁着斑斑点点的星光,我看到,那本羊皮书被风吹开了,哗啦哗啦翻动的响声,然后,在一页上停住了。
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他并不是戒指的主人。
啊,那一股夹在雨中的柔软而温和的气流,自然是妈妈!妈妈又来看我了!她在提醒我,她像过去那样看透我的内心了吗?
那么谁是那个“他”呢?近一点的男人,无非就是老虎和金马了。金马,不可能,我对金马没有兴趣,那么,就是老虎了?是妈妈在提醒我,不要靠近他?
那么我究竟该靠近谁呢?当然,天仙子是最安全的,在这个孤独的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什么人说话,随便是谁,一种冲动不可救药地在我的体内涌动,我没敢看挂在墙上的表盘,拨通了天仙子的电话。
“……喂,天仙子吗?我正在读你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