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淌到凉瑟皮温下, 是热的。孔黎鸢因此想到那把钥匙。
被付汀梨交到她手里那一刻,钥匙也是热的,沾着年轻女人不知捂了多久的体温。
其实钥匙本该是很凉很渺小的东西。像孔黎鸢这个年纪的人, 一生中会拥有很多把大大小小的钥匙, 相应的钥匙开恰当的锁。
没有人会将钥匙当成多了不起的东西。
但孔黎鸢很少有关于钥匙的记忆。孩童时期她和孔宴孔晚雁三人住在老房子里, 似乎从孔晚雁出生开始,家里大门就换成了价格昂贵的密码锁。
孔晚雁的房门倒是有一把钥匙, 红色塑料薄片里面包着一小片齿轮金属。那把钥匙总被孔宴放到孔黎鸢找不到的地方。
也从未被孔黎鸢拥有过。于是她和孔晚雁一起看电影时, 从来都隔着一扇紧闭的房门。
直到孔晚雁离世, 那扇房门被密封锁紧,钥匙在孔宴手里,再也没被打开过。
后来孔黎鸢偶尔住到疗养院,也没有拥有过自己房间的钥匙,时常被关起来, 又时常被从那扇门推出去放风。
她没有自己打开房门的自由……所以经常试图用各种方法逃出去。
可能也不是真的想要逃出去,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想要的, 也许只是随时可以打开门又可以随时关上的自由。
有时候她回忆起来,觉得是不是如果那时她就拥有一片薄薄的钥匙, 她那一颗薄薄的心脏就会生得比现在更丰茂。
再后来, 她在很多城市之间辗转, 年轻一些的时候是住剧组安排的酒店, 公司安排的酒店,再过久一些就开始住自己买的空房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时代就已经不流行用钥匙锁了, 走到哪里都是一张卡,或者是指纹识别、人脸识别和虹膜识别。
时代病态地压缩向前奔去, 孔黎鸢却在如今得到这样一把特殊的钥匙从一开始,到她手里的那一秒,就已经是热的。
是她从付汀梨这里得到。
薄薄的一片,分量很轻,看起来很容易就能被弄丢。于是当天晚上,付汀梨睡着睡着,又迷糊地爬起来,一股脑儿地坐到了木桌前,开着小灯研究些什么。
她当时问付汀梨在做什么。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影子在昏黄小灯的照耀下有弋些模糊。她让她快睡,说只是想起有些细节需要记下来。
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付汀梨在这个晚上熬夜给她雕了一个吊坠,又一大早跑去买来红色钥匙圈,乌梅酱色的钥匙绳。
她送她一只金色小鸟,挂在她送给她的钥匙上。
孔黎鸢带着这只金色小鸟,飞去了安徽的一个贫瘠县城。
她第一次同霍星合作,不熟悉霍星的拍戏风格,前期磨合起来总有些艰难,再加上县城里晦涩难懂的方言,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人地两生的滋味。
她拍这么多年戏,去过的地域不算少,内蒙古、重庆、新加坡……每次都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每次都是一个新的剧组。
即便每次都等同于是“人生地不熟”。
孔黎鸢也从未觉得有什么,她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回到哪里去。
哪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陌生,好像在哪里活着,或者又在哪里死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她深切地知晓,在她作为孔黎鸢存在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归属感”或者是“思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如今在安徽。
她常用的那个包上吊了一个钥匙圈,吊了这样一只金色木雕小鸟。沉甸甸的,跟着她下戏上戏,在她身后荡来荡去,时常丁零当啷响,却让她觉得安心。
像冷静看着自己的骨骼在重置。
一切都不同了。
那为什么再从安徽回到上海,她没有用这把钥匙打开这扇门?
因为她满身血渍,一路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