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先是眼睛哆嗦起来,然后是两只胳膊,整个身子都颤栗了,为了这一个时刻。
他特意洗了个澡,脸也洗了好几遍,她娘上下打量着,觉得哪儿不对。
过一会儿发现了,儿子两个鼻孔还是黑的,被柴火给熏黑了的。
推着儿子过去洗脸,里头的医婆子驼着背阴森森地出来了,她朝小唐娘看一眼,小唐娘心里咯噔一下子。
小唐洗完脸过来,医婆子已经走了,他娘屁股坐在地上,两手就这么摊着,一口气长一口气短地在那儿半死不活。
嘴里念念有词:“儿啊,娘对不住你。”
小唐问了半天才从娘嘴里得出,平安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还生过娃娃。
他摸摸鼻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还要她。”
小唐娘现在恢复了一些过来,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手也不再“帕金森”了,扶着儿子粗壮的胳膊站起来,小唐给她扶到椅子上坐好,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娘哭成个泪人了,耷在两腮边上的白头发也被打湿了。
小唐想说点啥,他娘呼噜一下站起来,说:“不行,我不能让你吃这哑巴亏。”
小唐娘看着有点驼背,个子也不高,可是平时在家里头连老头子都得瞧她脸色,听她拿打主意,打了这么些年的仗,村里进过蒙古人,来过土匪毛子,说北京话的,说南蛮子话的。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了,家家都换代绝种了,就他唐家熬了下来。
小唐娘是个打不倒的老娘儿们。
她虽然生了五个娃就只活了儿子一个,但是她没让唐家绝后,她把五个娃的疼都放在小唐一个人身上。
她绝不容忍有女人欺负他儿子,给他儿子戴绿帽子。
虽然她忘了,姜如意从来就不是他儿子的人。
可是她早就默认了,她疼姜如意是一回事,但是是对一个畜生,一个物件的那种疼。驴子刚跟你犯倔不拉磨吗?平时好料喂着,给你端屎端尿,你敢撂挑子,老子就敢今儿夜里吃你的驴肉!
小唐娘咚一声推开姜如意的房门,要骂人的话被眼前的场面给惊了回去。
姜如意换上来刚来的那一身麻布衣服,这些天穿得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下面规规矩矩摆着一双布鞋。
另外,其他地方的摆设,比如豆油灯,缺口子的大腕,杯子,都妥妥帖帖地归为原位。
姜如意对她鞠了个躬,说谢谢唐大娘的照顾。
她好像没看见小唐娘冲进来时脸上的铁青,故意忽略了她的暴怒。
刚才医婆子一进门就吐了真话,姜如意把藏得最后一个家底,一枚祖母绿戒指,小拇指大点儿,只有韭菜叶这么宽。医婆子走南闯北是个识货的行家,一双眼睛早就给磨尖了。
都不用瞧,围着味儿就能闻出那玩意儿的贵气。
姜如意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是安安静静的,这让医婆子也闻出一点贵气。
她不担心这个丫头,竟然有点担心外头那一家人了。唐家是什么大的狗胆,敢打这样贵人的主意?
你想占人便宜,还得看你有没有命去消受呢。
姜如意说:“我嫁过人,生了个姐儿,你不用验了。”
医婆子尴尬地戳了戳冒汗的手心,这双手本来是用来扯姜如意的裤子,掰开她的两条腿,去看她两腿之间的东西的。
现在里头攥着那枚冒着绿光的戒指,被她的手都给捂热了,她都怕自己把它给捂化了。
姜如意还从医婆子嘴里问出来,这里离金陵城不算远,只不过你得先走个三十里去镇上,镇上才有骡车。
其实倒不是村子里没有骡车,可是谁不认识谁?唐家跑了个小媳妇,谁还敢把车借给姜如意?
说不定,别人家还不如这家呢。
也是这一刻,姜如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儿了,去不去金陵另说,她得先离开这个狼窝。
她还觉得好笑,怎么到哪儿都要给人去做小老婆啊?
她想找一面镜子对着看看里头那张脸,问里面那个人:“你怎么就长了一张专门给人做小老婆的脸呢?”
这时,姜如意把弯下来的腰重新掰正了回来,从这一刻起,她就得让自己狠下心来了。善心和良心救不活她的命。
她是曾经想到过死的人,连死都不怕了的人,还有什么好恐惧的?
这些天给唐家干的活,足够让她此刻可以心安理得地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些天她为奴为婢把自己当成个牲口,不就是图的这一刻?图的日后午夜梦回,不会因为自己白占了一户善良农户人家便宜,而遭受到良心的谴责?
她也曾因为这个原因感到羞愧,因为她不是真心为了报恩而帮唐家干活,而是为了自己心安。她惭愧地睡不着,第二天就干更多的活,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唐家人帮她解脱了。
帮她把最后那一点不安给彻底敲散了。
所以,鞠完这个躬的姜如意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要生存下去,她就能把良心给踩在脚底下,也是这一家人帮了她一把。
她发现原来自己不接受被同情,是因为接受不了施舍同情的那些人,那副理所当然的鄙夷与嫌弃,还有索求。
大不了吃野草,她一路从山上吃下来,她总不会让自己在去金陵的路上饿死。她还偷偷攒了些吃的,馊了臭了,总好过没有。
她没有银子租车,那就走呗,这双草鞋大概能撑到她走到金陵城才烂掉吧?
所以她不打算跟唐家借任何东西,她只要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
这时候她听见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从小唐娘嘴里传出来,是小唐娘发出来的吗?为什么会没有一点温度和人性?
“这就想走了?”
小唐娘说这话的时候慢慢把脑袋眼睛抬起来,朝着姜如意的脸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