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番外11炎寒的归宿

伊人终于再次见到伊琳了。

在阔别了长长短短的十五年后。

初见时,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不敢相认。

佛堂前那个跪着的身影,萧瑟且单薄,黑白交驳的发丝让她显得异常苍老。

那个名满京城的大美人,竟然已憔悴若此鞅。

听到后面的声音,伊琳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困惑地看着她。

伊人心中一紧,随即一松旎。

她已经不认得她了。

“你是皇帝带回来的女人?”伊琳的语调极其平和,是那种历经风帆后的平静。

眼角唇边,虽有了皱纹,却也平平和和,比起从前的艳丽,倒多了另一分味道。

“我是你妹妹。”伊人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妹妹,早已经死了。”她说:“死在伊府的花园里。”

神色平静而笃定。

伊人‘嗯’了一声,觉得也对。

“皇帝喜欢你吧?”伊琳又问。

“我也很喜欢他。”长辈对晚辈的喜欢,这是实话。

“那就好,他以前吃了很多苦,我以前要的东西太多,连累了他这个孩子。现在有人喜欢他心疼他,是一件幸事。”伊琳还是一副疏疏淡淡的语气,让伊人没办法去追问什么,只得又‘嗯’了声,就要退出去。

“……你真的是我妹妹?”在她走到门口时,伊琳忽而叫住她。

“我是伊人。”伊人轻声回答。

伊琳抬起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脸,古井无波的眸子突然闪烁了几下,似信了。

“伊人,你后来见过裴大人吗?”她低低地问。

“若尘?”伊人愕然。

“自从他离开之后,已有二十年了。”伊琳仰面,脸上带着淡淡的回忆与追怀,光晕弥漫。

“他……”

“从前以为不太重要的东西,如今想来,却是此生最不可失去的。”伊琳微笑,并没有执着答案,转过身,重新跪到了佛堂前,将背影留给伊人。

伊人想说点什么,望着那个葛服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黯然,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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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天安已经召集了朝中的官员,着手处理这段时间离京留下来的事物。伊人没有去找他,离开伊琳后,她信步在各个熟悉的角落溜达,走着走着,心底突然觉得一阵空落,紧接着,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从的月洞门跑了来,摆手摆脚地穿过长廊。

伊人心中微痛,开口叫了声,“什么事?”

小太监回头,神色慌乱,“太后娘娘殡天了!”

伊人顿住脚步,刚才的微痛,顿时变成大恸,可是意识深处,又隐隐觉得本该如此。

她悟了,所以她走了。

只是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全身发抖。

“别哭。”一个人突然从后面搂住她,轻声宽慰道:“没事的。”

伊人转过头,当场愣了愣,随即快乐起来,“小新。”

来人正是贺兰新。

他竟然来了。

“嘘~”贺兰新穿着宫里的侍卫装,宽檐的帽子很好地掩饰住他太过出众的样貌,唇角浅噙,是一抹淡淡的笑。

“你怎么……”

“我有事情离开了一段时间,事情一结束就赶了过来。”贺兰新在她耳边低声解释道:“你还没有……答应他吧?”

伊人摇头,神色重新黯淡下来。

“……她走了。”贺兰新似察觉到她的心思,继续道:“太后不是殡天,而是离开了。我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从皇宫后门走了出去。”

伊人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明所以。

“拿着贺兰天安的金牌,他亲手给的金牌。”贺兰新补充道。

伊人眨眨眼,笑了。

无论伊琳与和贺兰天安之间达成什么协议,她决定抽身了,而他放她走了。这样一个结局似乎也不错。

“所以,别哭,你怎么那么傻,为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女人哭。”贺兰新微笑着擦掉伊人残留在眼角的泪水,然后顺手挽住她的胳膊,道:“走吧,我带你离开。”

“小新……”

“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别呆在这里了,我带你回山谷,我师傅们可比皇帝好。”贺兰新如此说道。

“你是师傅是?”

“据说是从前很出名的人吧,九师傅和陆师傅都是……”

“凤九和陆川?!是凤九和陆川!”伊人几乎跳了起来,神采飞扬,“带我去见他们。”

如果他们肯

相信她,就一定能帮她找到阿雪。

“你认识他们?”这次轮到贺兰新吃惊了。

看她的样子,与他年龄差不多,而两位师傅有十五年没有出谷了,她又如何知道他们的?

“知道啊,以前很熟。”伊人认真地回答,“像亲人一样。”

“怎么可能——”

“小新,我是你娘。”

贺兰新翻白眼:抽疯又来了。

“皇宫守卫森严,我和天安哥哥好不容易能和平解决,暂时不想与他正面冲突,你先回去,我晚上再来接你。今晚子时还在这里见面,行么?”贺兰新很快收敛心神,一本正经地叮嘱道。

“行。”伊人忙不迭地点头。

贺兰新微笑,他已看出了伊人的迫不及待。

她的态度让他欣慰。

可见冒险入宫,顶着二叔的警告,将她悄悄带走,是明智的行为。

事后打死不承认,躲进山谷独自快活,任凭天安哥哥千军万马,也不能奈他何,想到这里,贺兰新不免得意起来,眯起眼,悠闲地笑。

又有人走了过来,红着眼圈,打千儿回禀的便是太后殡天的消息。

“陛下请姑娘过去呢。”来人说。

伊人听了,转过头,贺兰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她抬头看了看渐西的日头。

今晚子时。今晚子时又要离开这里了吗?

伊人叹了声。

顿觉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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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贺兰天安之后,伊人更加印证了贺兰新说的话:伊琳果然只是走了,活生生地走了,而不是去世了。

刚刚过世的人,照理说是要给人瞻仰的,可是伊人过去的时候,灵堂竟然已经草草地备齐了,堂上停放着棺木,竟已钉死。

只是,天安脸上的悲伤,却是真真切切的,那种恰到好处的悲伤,让伊人几乎怀疑起来。

——难道棺木里,果然躺着伊琳。

心又悬了起来。

两侧的宫人已经极有效率地换上了孝服,白惨惨的一片。棺木上悬着摇曳的祭幡,却丝毫不影响屋里的庄严肃穆。

天安笔直地跪在灵前,白色的素服将他的脸映得没了血色。

伊人走过去后,他抬起眼看了她一眼,俊秀的眼睛出奇的温柔,而且盈盈生波,似乎有水纹荡漾,婉转着淡淡的哀伤。

像个被丢弃在荒郊野外的孩子,孤独地立于寂寥的天地间。

她心中一哽,想着自己马上要离开,突然愧疚起来。

扪心自问,她对天安真的像对小新小葵那么公平吗?其实很多时候,明明感知到他的孤独,却还是一心想着离开。

倘若是小新,倘若是小新孤独了,她一定不会离开,哪怕耽搁找阿雪的事情,也会留在他身边。

“天安啊。”她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手很自然地伸出去,为他理清额前的散发。

贺兰天安没有动,任由她的手指滑过他的额头,将发丝拢到耳后。

“她最后对你说过什么?”待伊人垂下手,贺兰天安开口问,宁静、不容回避。

“她说,她知道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了。”伊人凝视着他,轻声回答。

贺兰天安颌首,未笑也未动,“也就是说,这些年来她逼着我,只是为了对她不重要的东西?”他的唇角突然上勾,可脸上还是没有笑意,只是嘲讽,“一句一笔勾销,走得倒是洒脱。”

伊人蹲在他面前,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插话,细听。

“你知道数九寒冬跪在雪地里背书是什么感觉吗?”天安顿了顿,忽而沉沉地问。

伊人摇头。

“你知道坐在满是针毡的龙椅上是什么感觉吗?”

还是摇头。

“你知道被人当成傀儡,不得不装疯卖傻,日日夜夜当心自己失去利用价值被人废黜,每晚做噩梦,天天曲意奉迎的感觉是什么?”

这一次,伊人没有摇头,而是倾过身,将天安搂进怀里。

她的孩子,吃了很多苦。

她既没有参与,也没有关心,还一心想着离开。

怀里的人很安静。

他的发丝撩着她的鼻,酸酸的。

伊人将他搂得更紧。

“我恨她。”天安说。

“可你还是放她走了。”伊人的下巴在他的脖子上摩挲了几下,“天安,你很了不起。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一直做得很好。”

虽然挟持小新的事情让她伤心了,可是,他最后不也

一样放了小新么?

她的天安,在荆棘中长大,却不是坏人。

“可我不会放你走。”冷不丁地,天安又冒出了一句话,清晰冷静,极理智的样子。

伊人稍退一点,惊奇地望着他。

“我不会放你走。”天安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更加笃定而坚决。

伊人眨眨眼,隐隐觉得不对,一时又想不太清楚。

“太后大行,这几日进宫的人会很多,宫里也要严戒,伊人,你这段时间不要到处乱走,万一遇到什么险情,朕未必能及时救你。”天安站起身,方才笼罩在身上的落寞与萧瑟顿时无踪,面色平静,古井无波,深不可测。

“天安……”伊人也站了起来,手依然揪着他的袖子,有点担心地望着他。

她宁愿他像方才那样失控,如此激愤的天安,反而真实,让她觉得安心。

而此刻的贺兰天安,又似蒙上了层层的伪装,看不清盔甲后的样貌。

“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先下去休息吧。”天安本想将袖子抽出来,可是手堪堪抬起,又垂下,终究不舍得从她的手里挣脱,“答应给你的封号,朕也会兑现。”

伊人打了个激灵,刚才的犹豫顿时没了。

果然……

还是不得不离开。

不过,都是暂时的,她还会回来的,不会抛弃他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凛然的高处,瑟瑟孤单。

念及此,伊人终于松开了他的袖子。

她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身侧。

天安的眼眸黯了黯,闪过一丝决绝。

“那我先走了。你也……别太难过。”她温言软语,情真意切,打的主意,却是离开。

天安‘嗯’了声,转过身去。

刚才被她捏住的袖子还有余热,只是,还未体味,很快又散了,重归冰冷。

伊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然后折身返了回去。

……

……

……

……

灵堂里,贺兰天安转过头,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黑眸微敛,脸上的表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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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伊人在附近信步走着,宫里的人都换上了白色的孝装,红色的柱子、灯笼也用白绸蒙了起来,所有人都形色匆匆,看见闲逛的伊人,有些人记得是同皇帝陛下一道进宫的,也不阻拦她,任由她乱走。

天安倒没骗她,宫里的警戒比起方才已经严了许多,一路走来,她就遇到了很多巡逻的禁卫军,个个神色肃穆,如临大敌。

这样的阵容,不知道小新等下来的时候,会不会碰到危险?

伊人又担忧起来。

人越来越多,进宫吊唁的、维持治安的、安排礼仪的……

贺兰新与伊人约定的地方只因偏僻,比较之下,人确实少了许多,伊人站在树影下,听着远处的喧哗热闹,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月亮悄悄地升了上来,渐到中天。

子时已到。

这里更加幽静,幽静得有点诡异了。

连平日里啾啾瞅瞅的小鸟都停了生息。

伊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恐怖片,讲一条蛇的,那里面的主人公说:林太静,必有猛兽。

皇宫里自然是没有猛兽的,但是,肯定会有危险。

那么小新……

正想着,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伊人转过头,恰见到小新笑盈盈的脸。

“发什么呆呢?走吧。”贺兰新一把拉住她,把这个懵懵懂懂的女人往外面拖去。

“小新,好像有古怪。”她站住,手却将他拽得更紧,像护崽的母兽。

手心冒汗。

贺兰新当然察觉到她的紧张,有点愕然地看着伊人凝重的脸,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熠熠生辉,散发着他不懂的讯息,温暖而熟悉。

他觉得自个儿的心又动了动。悸悸的痛,好像一个认识许久的人,在离开许久后,终于终于,回来见他了。

“放心。”怔了老半天,贺兰新才冒出两个字来,闲散随意,出奇自信。

伊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在贺兰新说‘放心’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