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抱着这失而复得的祖宗,当真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而偏偏就是这么个一点亏都不吃的迟莲,却甘愿忍气吞声,在严寒的地牢里一冻十几天,生怕自己成为他的软肋,给别人留出捅刀子的破绽。
“是不是吓着你了?”
迟莲摇摇头,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没有。”
幸亏帝君不会读心。迟莲心说我那些大逆不道的绮思,说出来还怕吓着你。
多年前青阳仙尊种下的咒语,终于在这一刻突破封印,亮出了尖锐的毒牙。
他注定做不了堂皇皎洁的月亮,只能是一个卑劣的影子,依依地纠缠月下的行人,引诱他走向更深更黑的旷野,把这短短的一段夜路当做地老天荒的一生。
痴心妄想是大不敬之罪。他才刚脱出雪牢,转眼又落入了心牢。
第49章 花非花(十一)
这件事结束得比早年间青阳仙尊那次还要无声无息, 大概是因为事关天帝,因此连天牢被破这种事也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帝君从归珩和应灵那里听到了迟莲下狱前的叮嘱,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三个小弟子都是二愣子这一惨痛事实, 从那以后, 他出门时要么亲自带孩子, 要么就把北辰明枢显真三人之一留在降霄宫主持事务,顺便看着这几个不省心的, 防止他们其中之一被绑去当人质。
那次事件的余韵影响至今,迟莲着实过了好几百年的安生日子,但要说后遗症, 一来是他这个木头桩子终于在无人知晓处暗暗地开窍了, 二则是如果帝君出远门而他没跟着, 就总会有点心神不宁。
而今日他的不安尤其严重, 因为听说帝君带着显真仙君下界前往茫洲,去修补松动的九天之誓。他眼下人在东海,与茫洲相去万里之遥, 虽然帝君临行前通过白玉铃铛给他传过话,要他安心在外不必担忧,但迟莲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悬着, 似乎有某种被他忽略的危险正隐秘地准备落下。
他腰间的白玉铃铛忽然无风自动,蓦地震响起来。
这个铃铛是帝君亲手打磨出来的, 原本的声音清脆圆润,但今天不知为何, 听起来竟然非常尖锐刺耳。迟莲被震得一激灵, 立刻连上法阵, 但对面并没有传来任何人声, 只有另外一只铃铛不断发出尖鸣, 犹如身处狂风骤雨之中,毫无规律节奏可言,几乎要震碎耳膜。
迟莲的脸色骤然变了:“帝君!”
无人回应。
喀嚓
风里传来一丝细微的破碎动静,尖锐的铃铛音戛然而止。
迟莲站在原地,满脸空白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瞳孔是涣散的。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怔了一息,最后终于猛地一下回过神来,甩手召出长剑,风驰电掣地御剑而去。
从东海到茫洲,他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茫洲地方广阔,纵横千里,如果是太平日子,想准确地找到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但此时不必有人指引,迟莲身形如电,直奔天心之中最大的漩涡,雪白衣袍在狂风中翻卷,犹如一朵将落而未落的雪花。
天色昏沉,黄沙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处散落着崩碎砂石。他御剑悬停于半空之中,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双眼紧闭,长发凌乱,了无声息地躺在乱石丛中。
大片刺眼的鲜红混着淡淡的金光,从他身后漫溢开来,犹如千里暗河中盛开的一朵红莲花,要将他彻底吞噬,带入深不见底的幽冥。
迟莲茫然地透过飞沙和层云看着他,恍惚间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接从剑上掉了下来,无遮无拦地飞身扑向了山巅。
如果是在开玩笑,如果是在骗他……帝君一定会从血泊中睁开眼睛,牢牢地接住他。
可是没有。
他毫无阻滞地摔进一滩血泊中,砸起漫天飞尘,顷刻间被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高处的仙剑失去控制,自动下坠,“唰”地擦过他飘飞的发尾,截断了一缕长发,连带着迟莲的一片衣角,铿然钉进了地面数寸。
“帝君……”
可是那个会温柔地注视着他、永远率先伸出手、为他遮风挡雨也替他擦眼泪的帝君,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迟莲跟帝君学了几百年阵法,就学会了一个金匮玉锁阵,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忘了怎么用仙法咒术,甚至连自己的剑都拾不起来,唯一还记得的就是这个法阵,全凭着身体记忆在半空随手乱画了一个。
随着法阵落地,一座金玉双色的透明结界顷刻拔起,将二人笼罩其中。
金匮玉锁,珍而重之。他当初拼命的学会这个法阵,其实是想要有一天能把帝君和降霄宫都罩进来,风雨不侵,无坚不摧,千千万万年如旧,永远做他回望之中的桃源仙乡。
这个法阵没有在帝君遇险时保护他,也没能在垂危之时挽留他,现在唯一的作用,竟然只是阻拦帝君的遗躯不要那么快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