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养过一只小鹿,”谢九楼捏住提灯下颌,捏得提灯直皱眉,“它的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后来有一次,我不小心让它被父亲发现,父亲就把它杀了。父亲告诉我,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就别让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我那时候不懂,只知道伤心,是天子陪我说了一夜的话,带我骑马,同我练剑,做我的消遣。”
提灯说:“他很好。”
“他以前很好。”谢九楼放下手,环视满屋玉雕,“可人心易变,覆水难收。高处不胜寒,总叫人变得冰冷。他太孤独了。”
“孤独?”
“人没有爱,就会孤独。”谢九楼说,“我以前也孤独,但是我遇到了提灯。”
提灯又抿着嘴对他笑。
谢九楼知道,提灯一遇见自己听不懂的话就这么笑着糊弄他。
他缠着皮革的左手握住提灯后颈,不轻不重地揉着:“提灯,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能杀死一条生命:战争,疾病,天灾……但它们都杀不死爱。唯一能让爱存在和消失的,只有我们自己。”
“娘和父亲是这样,洛桥也是。”他慢慢蹲在提灯身前,握住提灯的手,在那双纯净的眼眸里看见自己,“娘和父亲死了,但他们的爱没有。洛桥死了,但你对他承诺没有。这一室的玉雕替他们记得,无镛城替他们记得,你的酥酪替他们记得,我也替他们记得。”
“提灯,”谢九楼缓缓道,“以后,你也会替我记得。”
那晚谢九楼陪提灯吃毕了饭,亲眼看提灯入睡,从枕下拿出他为提灯打的那对玉簪。
他走到桌前,眺望黄昏疏雨,恍惚间好似看见爹娘在梨花树下看书品茶,落英满襟。
谢九楼一时分不清那是爹娘还是提灯与自己。
他把镂空的簪子拿起一只,轻轻扭动上端的簪帽,端坐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一张窄窄的信笺。
停笔之时,谢府最后一朵荼蘼开了。
他把信笺卷好,塞进那根簪子,拧上簪帽,放回原处,便去了书房。
“我不在的时候,要盯着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念书。”谢九楼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对旁边的春温吩咐,“姑娘里面你最大,其他人骄纵了他,你就盯他紧些,他惯听你的话。”
“再有,他身上的伤,每隔两日去请白先生复诊。先生说了,提灯身子如今不比从前,忌大喜大悲,忌大苦大乐,忌多思多动,只管静坐或多睡为好。”他坐到一边,趁春温低头收拾,转过去给自己解开绑带,整根手指筋脉皆已硬化发黑。
谢九楼不动声色缠回去,接着说:“若瞧见他身上时常有伤,只要不大,都是正常的。时时注意着,拿锦帕给他擦擦,勤换衣裳便是。”
“嗳。”春温忙忙碌碌,都一一应下。
“还有……”谢九楼絮絮道,“他日有人为我扶棺返乡,你们也替我瞒着,能拖一时是一时。阿嬷如今耳朵不好,提灯,只要他不出府,便不会过早知道。”
“九爷……”
他抬头看去,春温已停下手中动作,脸色发白:“您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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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光已在谢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夜阑人静,谢九楼把他召进书房。
“我十四岁上战场杀敌,如今满打满算,你已跟了我八年。”
谢九楼已不愿去深究宴光的背叛,古往今来,心甘情愿也好,身怀苦衷也罢,不过是被功名利禄所邀,又或是受至亲至爱所挟。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只胳膊依靠在太师椅扶手上,斜斜坐着。终是疲惫了。
“焚伥一程,已成我谢家私事。我如今精力不济,一路终须有人帮扶。你的事,可尽了了?”
宴光垂头半晌,再抬眸,已涕泪满面,只磕了三个响头:“属下……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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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挂。
谢九楼没料到的是,一个时辰前在他眼皮子底下入睡的提灯,此刻正守在门外等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