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说:“那天有三十四、五度,他热得脱下外衣擦汗,背脊上竟然纹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吓了我一跳。”
“这么说,他也不介意人家看到他的纹身嘛。”关振铎说。
“嗯……这个嘛,或许吧,”顺嫂不置可否地摊摊手。小明心想,也许华哥根本不在意他人知道他的过去,倒是这些三姑六婆戴着有色眼镜看人。
“那最后一位周祥光……”
“原来周老板叫周祥光吗?”花姐插嘴问道。
“好像是,我记得叫周什么光的。”顺嫂说。
“看来,你们不大认识这位元周老板喔。”关振铎说。
“认识时间短,不代表认识不深啊。”顺嫂抢白道,就像被人质疑自己的专业似的。小明心想,对这位顺嫂来说,聊八卦是她的专业,卖衣服只是兼职而已。
“周老板的拖鞋档就在旁边。”顺嫂探前身子,往左方指了指。关振铎和小明依她所指望过去,看到一个挂满各形各色的拖鞋的小摊,“如果说嘉咸街最熟识周老板的人,我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关振铎忍住笑,问道:“你刚才说,周老板只在这儿经营了几个月?”
“对,应该是……今年三月开始吧。周老板有点孤僻,平日就只有简单地打招呼,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聊天。”
“我跟他贸过拖鞋,问他有没有小一个码的,他竟然叫我自己找。”花姐说。“反而他的伙计阿武更像老板,听说他是周老板的亲戚,暂时找不到工作,所以就帮周老板顾摊。”
“那个阿武刚毕业?”
“看样子才不是啦,虽然个子矮小,但他有二十多三十岁吧。依我看,是给前一份工作的老板炒躭鱼,所以才在亲戚手下打零工。”
“周老板经常不在吗?”
“那又不是,他几乎每天都在,只是开档收档的都是阿武,周老板只会每天现身两三个钟头。有时阿武没上班,他就干脆连档也不开了。”顺嫂说。
“依我看,周老板一定跟老李差不多,是‘有楼收租’的房东,拖鞋档只是消磨时间用。”花姐努努嘴,一划憎人富贵厌人贫的样子,“他每逢赛马日就失踪,看样子他十分好赌啦!只要第二天有赛事,他便马经不离手,对人不瞅不睬。”
“呵,就算没有赛事,他也一样懒得理人啦。”顺嫂调侃道。
“等等。”小明突然问道:“为什么周老板会受伤的?他的档子在这边,但犯人投掷镪水弹是在市集的另一边啊?”
“他和阿武去搬货,货车驶不进市集,我们要从马路用手推车运货过来,货车一是停在威蔓顿街,一是停在荷李活道。”顺嫂往摊档两边指了指。“今早我才跟周老板和阿武打个照面,他们说要去搬货,没料到转眼间遇上意外。”
“阿武一直没有回来吗?”关振铎瞄了无人顾摊的拖鞋档一眼,向顺嫂问道。
“花姐说看到他跟周老板一起上救护车,所以来不及收档吧。一场街坊,我就替他顾摊,不过老实说,这种小摊档也没有什么好偷的。”
“咦,你看到事发经过吗?”关振铎转头问花姐。
“算是啦,当时我在转角的杂货店跟店主聊天,突然听到外面有两声巨响,然后就有人在喊‘好痛’、’镪水”之类,接下来有人慌张地冲进店内要清水洗伤口。我们连忙用盘子装水,又递瓶装水给躲进店内的人,他们的手脚都被镪水洒中,衣服都‘烧’穿了一个个洞。当街上稍稍平静下来,我就大著胆子出去看看,见到老李躺在路边,发记老婆正在用水淋他的脸。”
“你看到华哥和周老板吗?”
“有,有,我拐过街角,看到差不多的境况,华哥和几个街坊在卖香烛的店子里躲避,当我走近时,便看到阿武扶著周老板从另一边走过来,焦急地喊著救命,周老板和华哥的样子好糟糕,当时周围也是哭喊声,十足活地狱。”花姐说得绘声绘影,比手画脚。
“这样啊……”关振铎沉吟。
“长官,你接下来要问周老板有没有跟人结怨吧?”顺嫂扬起一边眉毛,说:“我看没有,但如果你问我他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我就真的答不上了。你会问他们的情况,是有什么原因吧?警方认为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吗?我口风很紧,你告诉我,我不会跟其他人说。”
关振铎忍住笑,将食指放在嘴巴前摆了摆,示意他不会说。“谢谢你们的情报,我们要去继续调查了。”
关振铎和小明刚离开,三个女人再一次七嘴八舌讨论著。
“我口风很紧……呵,除非她变成哑巴,否则她这辈子也跟”口风紧“这三个字沾不上边吧……不,就算她说不出话,她仍会跟人用纸笔来说八卦的。”回到警戒线内,关振铎笑道。
“组长,我们为什么要追查那三名伤者的资料?我们不是应该追查可疑的人物吗?”小明问道。
“那三个人是关键啦。”关振铎说。“小明,你现在回警署开车过来,我在皇后大道中街口等你。”
“咦?我们要去哪里?”
“玛丽医院。想侦破这桩镪水弹案,就要从伤者入手。”
“为什么?这不是那种没有特定目标的恶意犯罪吗?”
“没有目标?才怪。”关振铎定睛凝视著犯人投弹的顶楼,说:“这是一起精心策画,有特定目标的案件哪。”
小明回到警署,开着他的蓝色马自达0121,来到嘉咸街和皇后大道中交界。关振铎挽著一个紫色的小胶袋,站在路边向小明扬扬手,小明停下车子,关振铎就坐上副驾驶座。
“玛丽医院。”关振铎重复一次目的地。小明踩下油门,车子沿着皇后大道中向西驶去。
关振铎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刚才我知会黄督察我们离开,原来他刚接到指令,今早西环的火警也要跟进。西区刑侦认为火警起因可疑,所以港岛重案组会接手调查。听说有二十多名居民留医,重案组探员在玛丽医院刚替嘉咸街的伤者做好笔录,便要跟火灾的受害者录口供,也算是因利乘便,不用跑两趟……喂,小明,你在听吗?”
小明如梦初醒,赶忙向组长回答道:“啊、啊,对不起,我正在想组长您之前的话。您说投镪水弹的犯人是精心策画、有特定目标?”
“对。”
“为什么?”
二开始,我以为这次的是模仿犯。”关振铎答非所问,令小明疑惑地透过后视镜瞧了组长一眼。
“模仿犯?”
?汽车制造商马自达(azda )的香港译名。
“嘉咸街的案子在本质上跟旺角的完全不同,在到现场之前我还对这假设满有信心的。”关振铎缓缓说道。小明顿时明白关振铎对黄督察说“完全吻合”时的微妙表情,就是因为环境证据跟预测不一样所致。
“有什么不同?一样是露天市集,在唐楼顶楼投掷水管疏通剂、令大量无辜市民受伤……”
“旺角的案子,是在周末晚上发生的,而这次却在周五早上。”关振铎打断小明的话,说:“光天化日之下做案,要冒上较大的风险,例如因为怕被附近大厦的居民看到,只能在顶楼逗留较短的时间,而且离开现场时,就算不担心被路人目击,也有可能被附近的监视器拍到。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犯人外表曝光的可能性大增。”
小明猛然察觉,因为同样是镪水弹,所有人都只考虑案件相同的元素,而没有思考当中相异的理由。
“另外。”关振铎继续说:“周末和周五也不一样。星期五早上的嘉咸街市集再繁忙,也不及周末晚上旺角女人街那么多人。假设犯人是个神经病,纯粹以伤害他人为乐,他挑选这个犯案地点和日期就不太对劲。如果他挑周末才动手,那就有更多的猎物,制造更大的混乱;而且,他可以挑唐楼更多、更容易逃逸的铜铎湾渣甸坊市集,或是湾仔太原街市集等等。”
“所以,这案件是不同人做的?”
“不,从现场环境看来,犯人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伙,当中的矛盾,正好令犯人的动机浮现。”
“什么动机?”
“小明,你有读过一些以连续杀人事件为题材的推理小说吗?假如凶手不是喜欢杀人的变态,那大量杀人的理由是?”
“……为了掩饰真正想杀害的目标?”小明在想到答案的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答对。我认为镪水弹案也是类似的情况,犯人在旺角做案,用途有二,一是‘藏叶于林’,制造同类案件,在嘉咸街犯案才是真正的目标;一一是预演,在旺角测试投掷腐蚀液瓶子会造成的伤害程度、实习逃走过程、检视警方应对的手法等等。本来我以为这是模仿犯罪,那还可以推说这犯人不如旺角案的做案者深思熟虑,所以挑了一个对自己不利的犯案地点和时间;但既然手法完全吻合,犯人很大机会是同一人,那么旺角的案子就是预演了。”
“嘉咸街的案子不也可能是预演吗?”
“不,因为风险太高。如果是预演,就算地点决定是中区嘉咸街,也可以挑周六或周日,游人更多,混乱更大,逃走就更易。这是‘正式演出’,所以,受伤最严重的伤者就值得调查。”
小明亮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组长刚才向顺嫂查问三名伤者的底蕴的理由。小明猜想,犯人在旺角做实验,随机挑选某路人作为目标,尝试用镪水瓶向对方投掷,看看能否令目标受重伤。第一次可能失败了,所以第二次就用上两瓶,一瓶是向虚拟的目标攻击,另一瓶是制造混乱的幌子,犯人确定方法可行,就一直部署,然后今天早上向真正的目标动手。因为是早上,所以用上四瓶制造更大的混乱,老李、华哥和周老板,当中一人就是犯人想对付的仇人。
这样的话,到底三人之中谁是目标?小明暗付。犯人为了伏击在嘉咸街出没的仇人,半年前已经在旺角预演,那么三个月前才在嘉咸街开业的周老板就不会是目标;华哥在街坊之间的风评很好,虽然年轻时可能混过黑社会,但他在市集经营已有十年,换言之他金盆洗手至少有十年,即使以前跟人结下梁子,对方
也没道理待十年后才复仇。伤势最严重的李风机会最大,从结果而论他现在徘徊生死边缘,这或许正凶为犯人有目的地向他投掷瓶子,确保他受重伤,而街坊对这个色老头的风评也不是很好,搞不好某个善妒的丈夫要教训这个老家伙:不过,如果因为这理由部署半年,似乎未免过于小题大作。
“嗳,小心驾驶。”关振铎的声音将小明从思绪拉回现实。小明刚才想得出神,完全忘记自己手握方向盘,在马路上飞驰。
“嗯,嗯。”小明将注意力放回路上。车子刚经过香港大学黄克竞楼,跟玛丽医院相距只有数分钟车程。
“组长,您那个胶袋里是什么?”来到一盏变红的信号灯前,小明向关振铎问道。他从刚才开始便发觉关振铎手上多了一个紫色胶袋。
“哦,刚才离开嘉咸街前跟顺嫂买的。”关振铎从袋子掏出一顶簇新的棒球帽,往自己头上一戴,说:“原价三十,我杀价至二十,还可以吧。退休后我打算多到郊外走走,这种帽子遮太阳应该挺合用。”
“可是黑色吸热,大暑天戴这个会很辛苦吧。”小明瞧了瞧那顶黑色的帽子。帽子的材质很粗糙,正前方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但在帽舌的右边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灰色标靶符号,似乎想模仿某些知名品牌的前卫设计,可是怎么看都只是失败的山寨版。
“很热嘛……这个也是。”关振铎把帽子放凹胶袋。
小明不了解关振铎为什么在这节骨眼还有闲情逸致买帽子,不过在这半年间,他知道这位组长一向待立独行,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
数分钟后,车子来到玛丽医院入口。玛丽医院是香港最大型的公立医院,服务市民逾半个世纪,从急症室到各种专科以至精神治疗一应俱全,而医院同时是香港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医院。玛丽医院共有十四拣大楼,规模足可媲美一个小型社区。
“s座。”刚下车,关振铎说道。
“咦?”小明正要向急症室所在的j座走过去,“不是该问一问急症室的职员吗?”
“矫形及创伤外科在s座,化学灼伤的意外都由那个部门处理,直接问那边的接待处就好。”
在矫形及创伤外科的接待处,关振铎向当值护士出示员警证,查询三名伤者的情况时,对方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员警先生,我不就跟你的同事说过,医生吩咐暂时不可以替病人做笔录吗?”年轻的女护士不客气地说。
“很抱歉,我们不是同一部门的。”关振铎和气地回答,“伤者的情况很糟糕吗?”
“在深切治疗都的李风情况严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护士见关振铎没有摆员警架子,语气也变得温和一点。“另外姓钟的和姓周的因’e脸部被镪水灼伤,现在勉强说话会影响皮肤愈合,而且情绪激动会影响康复进度。”
“哦,这样嘛……那我可以直接问医生一些问题吗?”
护士不大情愿地拾起电话,对话筒说了几句,不一会一位年约三十、高大帅气、身穿白袍的男人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
“冯医生,这两位警官想查问被镪水泼到的三位伤者的事情。”护士说罢便埋首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
“我姓关。”关振铎跟冯医生握握手,说:“警方不能向伤者问话吗?”
“是的,以医生的专业立场判断,我不能让您们做出有可能令伤者情况恶化的事情。请您们体谅。”
“那没关系,我问冯医生您也可以了。”关振铎微笑道。
冯医生没料到对方有这反应,说:“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请说。”
“李风的伤势很严重吗?听说他双眼有失明的可能。”
“是的,腐蚀液溅到双眼,待他情况稳定,我们就会让眼科的同事跟进。”冯医生摇了摇头。“他左眼比较严重,应该救不了,但右眼还有六成复明的机会。”
“钟华盛和周祥光呢?他们没有伤到眼睛吗?”
“没有,不幸中之大幸。钟华盛被腐蚀液泼到肩膀,再溅到脸部的下半部,脖子和口鼻的伤势最重。周祥光则迎面洒中,但他幸运地戴了太阳眼镜,液体没有沾到双眼。”
“他们的手脚没有受伤吗?”
“有,不过脸部最严重,手脚的都只是轻度灼伤。钟华盛左手臂和左脚都有伤,周祥光则是双手受伤……他应该是被腐蚀液泼到睑,慌张地用手去擦,结果双掌也被灼伤了。”冯医生边说边做出用手掩面的样子,示范他预计中的情形。
“他们要留医很久吗?”
“暂时很难说长短,但我想两个星期是合理的预测。”冯医生向接待处墙上的月历瞧了一眼,再说:“而且,我预计三人在后天要进行植皮手术。周祥光应该会先做,他的应急处理最不足,虽然受伤范围不及其余两人,但皮肤的伤势最严重。”
“应急处理不足?”
“就是被腐蚀液泼到后,有没有即时冲洗、急救员有没有充分中和皮肤上的腐蚀液,用纱布包扎防止细菌感染等等。听急
症室的同事说,检查时才发觉情况严重,连分流站都看走眼,没有让他优先接受诊治。不过令早急症室出了一堆状况,也不能怪责他们了,先有火灾,再来是镪水弹,还加一桩囚犯越柙,有够手忙脚乱的。”
“今早真是不得了哩。”关振铎点点头。
“我们部门也一样。”冯医生苦笑一下,“西环火灾已有几个烧伤的伤者要接受治疗,之后还有一堆被腐蚀液灼伤的,还好今早八点多运载化学原料的货车车祸没有伤亡报告,否则我现在仍在处理伤者吧。”
“您指的是今早德辅道中的车祸?”
“对,我跟认识的警员说今天很忙,他就说如果中区车祸的货车载的不是无害的乳化削而是腐蚀性液体,医院令早就会塞爆了——不过现在也几乎塞爆了吧。其实如果中区交通不是因为这车祸而大挤塞,那三十多名被镪水灼伤的市民部分会改送到湾仔邓肇坚医院,我们的急症室就不会如此忙乱……”
“我想问一下,替三位伤者办入院手续的是谁?”关振铎将话题拉回案件上。“既然我们不能向伤者问话,我想跟他们的亲人聊聊。”
“您提起这个,确实有点麻烦呢。”冯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李凰没有家人,我们暂时仍未联络上他的任何亲属,有不少档待签。”
“钟华盛和周祥光呢?”
“关警官,您正好错过了。钟华盛的妻子今早在医院,周祥光则好像有一位当伙计的亲戚陪伴,但现在不是探病时间,他们都离开了。我想他们六点会再来吧——六点开始是晚间的探病时段。”
“那我们只好等一下囉。”关振铎说。小明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还有两个半钟头才到六点。
“我是时候巡房,先失陪了。”冯医生向二人点点头。
“啊呀,多问一句,请问钟华盛和周祥光住哪一间病房?”关振铎问。
“六号房,就在前面左边第三个房间。他们住在同一间病房。”
冯医生离开后,小明悄声问关振铎:“组长,是要趁没有人留意,溜进病房向二人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