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姑获鸟 (2)

百妖物语 翩竹 11098 字 3个月前

气中升腾起一股淡淡的焦煳味;小林先生趴在地上,四肢抽搐,手指边缘还闪烁着幽蓝的火花——是遭到电击了!

“小林先生!”“组长!”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干部们找来商场装饰用的假树枝,挑开了小林先生手指上的电线,俯身试了试他的脉搏:“不行了,已经过世了。”

我从勘五郎手中接过手电,默默上前仔细查看了一遍小林先生的遗体:手指已被电烧黑、双目圆睁但毫无生气,的确已经回天乏术了。我试着合拢他的眼帘,却做不到——身前如此高傲看重身份的小林先生,却在得知爱女不轨行为、名誉扫地后倏忽丧命,不得不说是最为讽刺与恶毒的安排。

是的,安排,这不是意外,播放器周围所有电线靠近插头部分的绝缘层都被人为剥除了!这是一场早已安排就绪、富有针对性的谋杀!

“这是圈套,小林先生中计了!”我举起一根被剥除外壳的电线,向众人示意道,“看来‘姑获鸟’的用意,并不仅仅是通过孩子勒索各位。”

“呐,大家,我们……还要继续搜索下去吗?”那名被派来监视我们的保安望着不远处的尸身,声音都有些哆嗦。浅野先生沉默不语,金井夫人捂住嘴微微发抖,然而金井先生、宗像先生、细谷先生依然态度坚决,表示不找到孩子或犯人的线索决不罢休。

同样的争执也发生在随从的“仁王组”干部队伍中:四名干部为是否继续搜索替老大报仇发生了分歧,最终在其他众人的调解下,两人留下负责将小林先生的遗体送出楼外,另外两人则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进。

搜索队伍眨眼间便少了三人,正当剩下的家长们讨论着该从哪里继续搜索行动时,四楼通往五楼的上行电梯和指示牌全都启动了——很显然,凶手正密切注意着我们的动向,“姑获鸟”正在指示我们,继续向上寻找。

“……控制电梯和灯光的总控制室在哪儿?”我转头向那名保安询问道。他愣怔了一下,嗫喏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但好像记得经理和值班队长说过,应该是在上面的哪一层……”

“走吧,不过别乘电梯,还是走楼梯上去!”我如是嘱咐,这一回没有人愿意率先冲在前面。我和勘五郎互望一眼,只见他拾起小林先生掉落的猎刀,提着手电便走向安全通道,向五楼走去。

五楼的餐饮区比四楼地形更为复杂,众多的独立餐厅将整个楼层分割成了无数各自为阵的小单元,半封闭的装潢和各种招牌彩旗给视觉造成了更多的阻碍。由于刚才目睹了小林先生的惨剧,剩下的十二人行事都显得愈发谨慎。众人排成一列用手电查看着经过店家的橱窗,仔细检查每一处看似可疑的空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细谷先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连忙掏出手机刷开屏幕,只扫了一眼邮件内容,紧绷的表情便又垮了下来:“……没什么,推销的垃圾短信而已。”

众人闻言各自转头,继续缓步前往下一个店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浅野先生、金井先生的手机也陆续响了起来,但各自查看后都表示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众人也便不以为然,在短暂的停顿后便又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直到又过了十来分钟,走在队伍末尾的浅野先生忽然出声道:“你们谁看到金井了?”

一经提醒,众人纷纷回眸,十二人的队伍中不知何时缺少了金井夫妇二人!细谷先生几步穿过人群来到浅野先生跟前,质问道:“你不是一直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吗?他们两个人呢?”

“我、我不知道,明明在前面那个拐角我还看见他们的……我以为他们就跟在后面……”浅野先生指着刚才路过的回廊辩解着,我走过去往后瞄了一眼,走廊上空无一人,四周也没有手电发出的亮光:“确定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他们还在的吗?”

“这个……”浅野先生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正当我们在为两人的去向感到担忧时,从走廊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钝响,紧接着便是金井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行人闻声俱是一愣,但随即便循着声音拔足狂奔。当跑过一家海鲜料理店时,恰好撞见从里面慌慌张张奔出的金井夫人,她已是满脸泪痕、语无伦次,只是抓着我们的手示意我们进去:“快、快!我老公他……我老公他……”

勘五郎和细谷先生率先冲进了料理店,两名警察也拔枪在手紧随其后。一行人悬着心跑进了料理店的大堂,只见一支手电滚落在饲养新鲜扇贝的水槽箱脚下,而金井先生则大半个人都被一块砸落的吊顶灯箱压在水槽内,只余下两只脚露出水面。

“快!把灯箱搬开!”细谷先生心急火燎地招呼众男士上前帮忙,想把溺水的金井先生拖出来。无奈灯箱异常沉重,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将其抬起,我急中生智,从勘五郎手中夺过猎刀,用刀柄撞裂了钢化玻璃制成的水槽——水槽瞬间碎裂,里面的水流带着扇贝一起淌了满地。众人合力将灯箱推开,救出金井先生施以急救……在金井夫人失控的号哭声中,我、勘五郎和细谷先生轮流进行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可仍然无法唤醒浑身冰凉的金井先生。时间一分一秒

地过去,整个抢救过程持续了十五分钟,然而当我尝试用手电去照射金井先生的眼睛时,却遗憾地发现他的瞳孔已经不会收缩了。

“……都冷静一下,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最初的震惊和慌乱过后,残存的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目击了事发过程的金井夫人。或许是因为过度惊吓和悲伤,她的神志一度有些失控,但在众人的安慰和引导下,她的视线终于有了焦点,指着水槽底下哽咽着叫道:“上当了,我们上当了!那家伙……骗我们到了这儿,这家伙杀了我老公……这家伙要杀了我们所有人啊!”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在散落一地的扇贝中间,似乎的确有个巴掌大小的异物存在。细谷先生上前捡起那东西,是个用油纸包扎严实的三角形包裹。勘五郎从他手中接过包裹,仔细闻了闻,又放在耳边聆听许久,才用刀划破表面的油纸……里面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那只是一块手枪形的石膏块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陷入云雾之中的众人再一次向金井夫人发出质问,从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我们大致了解了这个巧妙陷阱的真相:原来方才金井先生收到的并非只是普通的垃圾短信,而是来自绑匪的提示邮件!

“……上面写着:‘去那里拿武器,杀了浅野和细谷,我就把儿子还给你们。’”金井夫人痛哭流涕地讲述着丈夫生前最后的决定,“我劝他把消息告诉你们,可他不同意,他说浅野和细谷刚才也收到了短信,却都说只是垃圾讯息,说不定早就在等待机会先下手为强了……他说待在人群中间也已经不再安全,先拿到武器掌握主动权再做打算不迟……就拉着我慢慢拖在队伍最后,伺机溜走……”

根据金井夫人的叙述,我们大致还原了事情经过:收到威胁短信后的金井先生选择了脱离队伍,按照邮件附件地图上面标注的位置找到了这家海鲜料理店。在店内饲养扇贝的大型生鲜水槽中,金井先生果然发现了一把疑似手枪的纸包,但水槽足有一米多深,金井先生不得不踩上柜台,弯腰去捞取。为了避免小林先生的遭遇,他在动手前还特意找来塑胶手套和网兜。可就在他弯腰去取纸包时,水槽上方的吊顶灯箱忽然整个儿砸了下来,将他压在了水槽中。金井夫人惊叫着奔上前去想把丈夫拉出来,却无力抬起异常沉重的灯箱。无奈之下只能冲出料理店,向赶来的众人求救……

众人听完金井夫人的哭诉后,全都默然不语——如果说刚才小林先生的不幸遭遇,只是让所有家长对自己过去的日常生活环境感到不安,那么这次蒙骗金井先生的阴谋则是让众人对当下彼此间的信任度产生了怀疑。这一次金井先生在收到威胁短信后选择了隐瞒真相,导致最终被杀,但面对接下来可能遇到的种种不测,却不能保证不会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各位,请把手机拿出来,交由我来验证一下。”事已至此,对于剩下的当事者便不能再有所保留。我直接了当地向细谷、浅野两位先生提出请求,他们对望一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机交给了我。我打开邮箱逐一检查,发现刚才两人收到的的确是普通的垃圾短信,但还是有一处可疑——两封邮件的发信人号码一致。我回拨过去,电话居然接通了!只是无人应答,良久,话筒里随即传来和之前录音中相同的“嘿嘿”笑声,随即挂断。

“……看来,那家伙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非常清楚,应该就在附近。”我将手机交还给二位家长,拧眉道,“原本打算收拢所有通信工具,由我来统一应对可能的威胁或滋扰,但犯人异常狡猾,万一被迫分开,没有联络工具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请各位还是各自保管好手机,但无论是谁收到任何短信或电话,都请以免提方式公之于众,两人一组,严禁私自行动,请大家务必严格执行!”

意料之中的,这一次的提议没有受到任何反对。可就在我们商量着要如何联络外界处置金井先生的遗体时,一名“仁王组”干部的手机忽然响了。因为有协定在先,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无奈也只能用免提形式接起:“喂,哪位?”

“喂,喂喂,是泽北吗?我是小田!”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是刚才护送小林先生遗体出去的两名干部之一,“我们到了底楼,可是出不去了!所有的出口通道都封闭了,还拉上了卷帘窗上了锁!刚才联系了留在外面的野间,他说他们收到了老大发来的消息,说封闭出入口是为了防止罪犯逃脱,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无论是我们想出去还是他们想进来都办不到了!据说现在外面的人已经在跟警方和商厦方面对峙,看是不是要打破橱窗强行闯入……喂,你们这边怎样?还好吗?”

“这个……你们就留在下面,等我们下去和你们会合!”接电话的那名干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把金井先生的不幸如实呈报的欲望。挂掉电话后,一干人等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浅野先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喃喃道:“呐,大家都听见了……这家伙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里吧?”

他的话语在刚刚平静下来的金井夫人那里又激起了波澜,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开始

神情惶恐,颇有退意。我一边安抚着金井夫人一边出言稳定气氛:“封锁出入口,不一定是罪犯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小林先生之前有过这样的打算,真的下达过这样的指令。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孩子们的线索,但绝对不能再出现刚才这样冒进的事情……”

话音未落,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众人的思绪。金井夫人猛抬起头,瞪大眼睛道:“好像……是壮彦的声音?”

众人还未从接二连三的变故中缓过神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救声便从六楼传来,这一回变成了三四个孩子轮流发出的哭喊:“救命!救救我们!爸爸!”

“麻美子!”细谷先生再也无法冷静了,他一个箭步冲向楼梯,风一般直奔六楼。就连最胆怯的浅野先生也在疑似儿子的呼救中鼓足勇气跟在后面,声声呼喊:“英太……英太!你在哪里?爸爸来了!”

情况急转直下,一行人不得不抛除顾虑,奔跑着冲上六楼,金井夫人在我和勘五郎的搀扶下也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口中声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六楼是家装专区,放眼望去,尽是布局类似的样板房。众人在回廊间来来回回奔了两圈,行将绝望之际,从一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细若蚊吟的呼唤:“爸爸……救我!”

“英、英太?”浅野先生闻声一愣,那的确是儿子的声音,但听起来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喉咙一般,异常艰难而虚弱。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回廊角落里一个出售宫廷床的展位内,幽幽亮起了一盏地灯,在地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宫廷床帷帐内有个瘦小的人影,脖子上正挂着绳圈,被缓缓悬吊起来。

“英太!”“不行,别过去!”面对此景的浅野先生不假思索地向着展位直扑过去,我连忙放开金井夫人追赶上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就在浅野先生扑到床前,一把拉开帷帐时,一桶热铅忽然从床架上面倾倒下来,正好落在了浅野先生头上,生生将他的惨叫浇灭在喉腔之中。

冒着热气的浅野先生放开床幔,脚步一晃仰倒在地,空气中霎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焦煳味。从被他扯开的床幔一角,我们看到了一个装扮怪异的少年型塑料模特——他背后粘有红色的羽毛翅膀,双手反缚,脖子上套有绳圈,胸前挂着的录音机里还在播放着危在旦夕的声音:“救我……爸爸……救命!”

三秒钟的死寂后,经历了数度惊吓的金井夫人终于彻底崩溃。她尖叫着挥舞双手,挣脱勘五郎的束缚奔向中庭,意图翻越栏杆跳下去,勘五郎和两名警察合力才堪堪制住了她。可这边刚刚稳住,那边却因为人手不足而出了岔子——被强烈恐惧感和压抑气氛攥住心神的宗像先生忘记了一路上的忠告,竟然冲向了中庭另一边的观光电梯,摁下了向下的按钮:“我要出去!太可怕了,这是阴谋,我要出去……”

由于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金井夫人所牵制,直到电梯升到六楼并打开时我们才发现了宗像先生的动向,可此时要做任何阻拦都已经太迟了——电梯纳入了宗像先生,随即关上厢门,却没有理睬他直达一楼的指令。宗像先生察觉异样,惊叫着开始拍打厢门,请求我们将他从这由钢化玻璃组成的牢笼中救出去。

这时电梯轿厢上方的吊顶忽然打开,从中伸出了三把并排的锋利铡刀。电梯内空间有限,无论宗像先生躲在什么位置,这三把铡刀一旦落下,都将无可避免地将他一铡数段……商场的扩音器也突然打开,传出了悠扬舒缓的旋律,是宗像先生在委托案子时唱过的那首古怪歌谣:“红色的翅膀飞过夕阳,羽毛纷纷散落;红色的鸟儿飞出囚笼,红羽变成荒野来年的花朵……”

伴随歌声的节奏,铡刀开始缓缓下降,向无处可逃的宗像先生逼来。这一幕非常类似于宗像先生引以为傲的代表作品《人偶拼图》的前奏,然而这一次,他却无法淡定地将自己从这死神布置的“黑箱”中解放出去。

“快来人,把电梯门打开!”我疾声大呼,勘五郎闻言,立即使出手刀将金井夫人击晕,带着两名警察赶来支援。在众人的协力相助下,电梯门终于被拽开了一条缝隙,此时的宗像先生已经无法在轿厢内站着了,他痛哭流涕地趴在地板上,从门缝中伸出右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请求我们尽快把他弄出去。

“坚持一下,门马上就开了,坚持一下……”我伸手抓住他的西服衣领,试图将他从门缝中拉出来。可就在此时,回荡在耳边的歌声渐弱了,铡刀却开始加速落下,如俎上之肉的宗像先生哀嚎起来,指甲穿透绢布嵌入了我的手臂中,随即被刀锋铡成了四段。

铡刀落下之际,有腥热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紧握着我胳膊的手指在猛力一振后陡然失去力量,坠落到了地板上……电梯门打开了,鲜血汇聚成潭,淋淋漓漓地渗出轿厢,蜿蜒滴落,在空旷的大楼内发出更漏般寂静的回响……

“啊啊……啊啊啊啊!”眼见着宗像先生和浅野先生的凄惨死状,原本坚持要为老大报仇的两名“仁王组”干部也不禁发出悲鸣,连连后退,最后扭头便冲向了安全通道。剩下的两名警察和那名保安也是面如土色,坐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用衣袖拭去脸上的血污,嘱咐他们照顾昏迷的金井夫人、在原地等待救援后,便头也不回地向楼上走去。

“喂,你做什么?”勘五郎伸手拦住了我,“没看到已经是这种情况了吗?只剩下我们两个,你还想把犯人找出来?”

“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们不出面阻止不行!”我伸手向袖中,暗暗扣紧了那几张符咒,“犯人点名要我陪同,就注定了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现在,这家伙已经完全失去人性了,我们必须要在她彻底‘魔化’前找到她,不然将来的受害者,可能就不止是这几户家庭了!”

“等等,请带我一起去。”出乎意料的,从宗像先生死后便一直呆若木鸡的细谷先生此时仿佛回过神来,主动要求与我们同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可眼神却是那样冷静,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丝毫颤抖。

“……你准备好了吗?”我望着他静如止水的双眼,郑重道。

“嗯,虽然可惜,但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细谷先生点点头,苦笑着用双手抹了把面孔,“我们所犯下的是不容原谅的罪行,虽然逃过了惩罚,但其实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后悔和内疚之中……现在既然她找上门来,也就是到我们必须偿还代价的时候了。”

“走吧。”望着眼前悔恨交加的中年男子,我忽然感到了经典中所论述的业报轮回是那样地接近——我们都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所不同的只是时间宽限的区别。

七楼,爱媛大厦的顶层,一个月前礼子遇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