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慈禧
1868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慈禧太后在花园里漫步。突然,这位阴阳怪气的女人阴阳怪气地问了句:“曾国藩在金陵干吗呢?”
跟随她的人除了宫女就是太监,无人能回答整个问题。她似乎也没想得到答案,继续说道:“皇上(同治)自即位后还没见过他呢。”
伶俐的太监马上跟上一句:“您也没见过他呢。”
慈禧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趟京师?”
无人应答。大清王朝,戒律森严,太监和女人不得干政。慈禧所以干政,是因为她就不是个女人,甚至不是人。
1868年9月中旬,曾国藩在金陵接到圣旨,命他担任直隶总督,顺便到京城觐见。
直隶是京师的屏障,大清的总督是地方之王,直隶总督则是万王之王,太平时节,掌握最富庶的江南、供应朝廷财政需求的两江总督都在它之下。
曾国藩听到圣旨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他在金陵大张旗鼓地搞“洋务运动”、整顿吏治,已是黔驴技穷。正愁无处寻找出路时,慈禧拯救了他。
幕僚们却另有想法:这是中央政府要改变“内轻外重”的局面,您这任命是明升暗降,天子脚下可不好做官。
“哎,”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叹气说,“凡事都有利弊,就看你从哪个角度出发。”
幕僚们不说话了,显然,曾国藩是非去不可了。
在把金陵事务做一番布置和交接后,1868年12月,曾国藩登上了北上的专船。
他没有直接去直隶总督的任所保定,而是先去了北京。1869年1月末,曾国藩抵达京城。
自他回家守孝直到现在,已有十七年。这十七年的沧桑风雨,把曾国藩锻造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也把他摧残成了一个病夫。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感慨万千。京城仍和十七年前一样,毫无生机。
一个行将就木的京城,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京城,在曾国藩看来,这个京城好像沉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按朝廷的意思,他将在第二天上午觐见皇上和慈禧太后。
那天晚上,残酷的噩梦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早晨醒来时,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眼神迷离。
精神状态真差!他在路上不禁自责,第一次见新皇帝和皇太后,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有失大臣之礼。
他被人领进皇帝的养心殿,按规矩,他跪在一个蒲团上。蒲团冰冷,房间里虽有火盆,但离他太远。他跪了一会儿,就感觉浑身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养心殿也是老样子,丝毫不见任何改观。曾国藩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个城市好像昏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有太监过来拨拉了几下火盆。曾国藩感觉热气猛地上来了,他偷偷向里面的门望去,门关着,毫无动静,像是墓门。
腿开始发麻,背脊发酸,他悄无声息地直了直腰。“嘎吱”一声,他听到自己的脊柱某个关节响了一下,这声响动把他吓一跳。门口的太监马上看了他一眼,曾国藩冷汗直冒。
半个时辰后,他几乎支持不住,要跌坐在蒲团上。他的身体太脆弱,已无法支撑,唯一支撑他的是多年来锻炼出来的意志力。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曾国藩几乎要晕倒。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向一边倾斜,意志力失去作用。就在这千钧一发时,那个墓门突然开启。
一个公鸭嗓子喊起:“皇上、皇太后驾到。”
像是一个人猛地推了曾国藩一下,他立即跪直了。
同治皇帝出来了,畏缩的步子,猥琐的身材,空洞的双眼。他走到龙椅前,看了眼跪在下面的曾国藩。
他不认识,也毫无感情。他就孤独地站在那里,直到后面帘子里的慈禧坐定了,他才坐进龙椅。
曾国藩要脱帽叩头,帘子后面传出慈禧的声音:“免冠。”
曾国藩激动起来:“谢皇太后。”
磕头完毕,慈禧又发话:“抬头。让皇上看看你。”
曾国藩慢慢地抬头,和同治的眼神碰到一处,他迅速地低下头。刹那间,他有种感觉,同治的人生状态非常差。
“几时辰了?”慈禧问。
曾国藩算了一下,说出了正确的时辰。
“我是问你,你跪了几时了。”
“臣……”曾国藩不知该如何回答。
慈禧似乎在帘子后笑了,而且很得意:“知道为什么让你跪这么久吗?”
曾国藩当然知道,这是慈禧给他的下马威,提醒、警告他,不要以为你建下那么大的功业就了不起,在这里,你就是个臣。
她知道曾国藩明白,所以也就不必知道答案。
“江南的事办理完了?”
曾国藩回答:“办完了。”
“湘军都解散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我听说有股贼人被称为哥老会的,好像湘军参加的多。”
哥老会兴起于四川,原本是个互助合作的社团,但曾国藩解散湘军后,很多湘军士兵都参加了哥老会,于是这个团体就成了黑社会。
曾国藩在金陵时一直提心吊胆这件事,特别担心哥老会连累自己,今天果然被慈禧提出。
他正准备把自己抛进深沉的思考中,慈禧已岔开话题,继续问道:“来的路上可平安?”
平安倒平安,但曾国藩一路见到百姓流离失所,盗贼横行,这不是好兆头。
“很平安。”
慈禧“哦”了一声,又问:“你出京多久了?”
“十七年。”
“带兵呢?”
“出京后就一直带兵,只是这两年才在江南做官。”
“哦。”
慈禧不再问,光阴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皇上可有问的?”慈禧放话。
同治急忙扭头,向帘子里说:“没有。”
慈禧啧啧:“皇上,这曾国藩可不是一般人,若不是他,咱们大清江山……”
“砰”的一声,曾国藩已把头狠狠地磕到地上,“臣应尽之责,全赖皇上、皇太后保佑,长毛贼才被剿灭。”
“不是这样说,”慈禧道,“你的功劳苦劳,皇上都记着呢。”
曾国藩又叩头,这次比上次还用力,养心殿都晃动了一下。
“直隶的事,你大概清楚吧?”
“臣已做了详尽调查。”
慈禧满意地点头:“洋人逼得紧,直隶非比寻常,你要好好做,做好!”
曾国藩再叩头,比上两次轻了很多。不是他不想再磕得那么重,而是已头晕眼花。
时光荏苒,慈禧又问了很多问题,包括曾国藩的家人和李鸿章的淮军,曾国藩都对答如流。后来,同治悄悄地伸了个懒腰,谈话就结束了。
曾国藩后来在日记中对这次觐见有如下评论:皇太后问的全是废话,毫无价值。皇上神情懒散,不知在伪装还真就如此,堪忧!
这是诚!但不是忠,曾国藩写完这段日记后,大为懊恼,认为自己的心灵开始生长了野草,于是急忙静坐,改过。
改过之后,他就跑出去游览京城,顺便去拜访当年的好友。这更让他心情低落,因为当年在京城的大多数好友,全都离开人世。
人最忧惧的就是这个,自己年纪已老,身体状况又差,一听到老友死了,更是情绪低落。
后来,他索性就待在寓所里,养着精神,为去保定上任而积蓄力量。
春节那天,慈禧大摆筵席,请臣子们吃饭。曾国藩获得最高荣誉:位列汉臣之首。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和委屈全部消散,对大清的忠诚再上一个台阶。
1869年2月的最后一天,曾国藩觐见慈禧。他要去上任了,按规矩,应该去找最高领导人“请训”。
慈禧依然是冷冷的腔调:“你到直隶后先办何事?”
曾国藩回答:“臣按皇上和皇太后的意思,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你打算练多少兵?”
“二万。”
“够了?”
“只要配备洋人的武器,足够保卫京师。”
慈禧叹了口气:“当初僧格林沁十万人,却挡不住洋人的几千人,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你做直隶总督了吧。”
曾国藩明白,他训练出的湘军灭亡了太平天国,慈禧希望他还能创造奇迹,训练更强大的一支军队,保卫京师,最好能打败洋人。
然而他已老了,精力不济。他虽有心,却总觉得前途未卜,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他对慈禧说,湘军是白手起家,如今形势严峻,臣身体大不如前,我的意思是,可用绿营兵(政府军)为基础,再加入李鸿章淮军的一部,短时间内可训练出一支精锐。
慈禧微微点了点头:“你的身体如何?”
曾国藩叩头谢恩:“眼神大不如前了,其他还好。”
“还好就好。”慈禧漫不经心地说,“走吧,迟早也要走。”
是的,迟早都要走。
曾国藩第二天就离开京城,奔向了去保定的路。
去天津
保定城一潭死水,因为有官文在。官文被曾国荃弹劾后,跑回北京休闲了一段时间,就被派到保定,做了代理直隶总督。
曾国藩向他伸出饱含深情的友谊之手,官文却想在上面吐口水。他和曾氏兄弟的仇恨虽未不共戴天,却在心里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在开始直隶总督工作前,曾国藩用对联来表明自己的工作态度。
第一副对联是这样的:长吏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
他问人:“怎样?”
“好!”
他也觉得好,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再看这
副对联,觉得不太好。较真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一定要做到最好。于是,他又写了第二副:念三辅新离水旱兵戈,赖良吏力谋休息;愿群僚共学龚黄召社,即长官藉免愆尤。
他又问人:“怎样?”
“这个嘛,太深奥了。”
曾国藩扯碎了,捻着胡子,捻掉了几十根,写出了第三副:随时以法言巽语相规,为诸君导迎善气;斯民当火热水深之后,赖良吏默挽天心。
幕僚们都叫起好来,“大人真是用心良苦,让人敬佩。”
曾国藩说:“诸位既了解我的心,我就欣慰了。”
这三副对联可谓是曾国藩的誓言,既要练好兵,又要整顿吏治,希望官员们能够体恤民间疾苦,认真办事,修养民力,让百姓有个喘息的时间,恢复残破的社会经济。
他这样希望,也这样做了。
首先是练兵,他从淮军和绿营中挑选精锐,用训练湘军的办法训练这支部队。其次是整顿吏治,难度很大。他择优录取了很多人,淘汰了很多人,但湘系的人从全国各地都跑来找他,结果,保定的吏治又和金陵异曲同工。最后,曾国藩在辖区内大兴水利,防杜河患,保证农业。
公平地讲,在保定的一年,曾国藩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治理才能。遗憾的是,时间太短,并未立竿见影。1870年6月,天津教案爆发,如同一阵暴风,把曾国藩再吹到风口浪尖,吹出了保定。
所谓教案,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绅士、民众和西方来的基督教、天主教传教士或这些传教士发展的中国教民之间的冲突。互相谩骂、斗殴是轻的,严重的则会发生流血冲突,中国人会焚烧教堂,甚至弄出人命。
最开始的传教士来中国,纯是抱着传播上帝福音的。但后来,有些传教士发现来中国就会受到如上帝般的待遇,于是鱼龙混杂。中国人首先对洋人的相貌就反感,加上儒教徒们的恶意宣传,中国人就把传教士们当成了魔鬼。冲突不断,尤其是在北京的门户天津。
1870年入夏,天旱无雨,中国人花费人力物力和金钱,祭祀龙王爷,却毫无成效。传教士们也过来凑热闹,用科学解释说,世上只有上帝,没有龙王爷,天是否下雨和神仙无关。
中国人愤愤不平,本来就不下雨,庄稼已宣告颗粒无收,洋鬼子还跑来说风凉话。于是,仇恨变成谣言。
有人说,天不下雨全是因为传教士,有谣言更进一步:教堂专门拐卖小孩,然后挖心用来做药。更有谣言登峰造极:洋人的眼睛发蓝,是魔鬼,要想保持他们的魔力,必须要吃小孩的眼珠。很多人已亲眼所见,在教堂的地窖中,盘子里盛放的都是小孩的眼珠。
当时风声已紧,有人提醒天津知县刘杰和知府张光藻,传教士和民众的关系空前紧张。二人一笑,自从传教士来中国后,其和民众的关系就从未缓和过,慌什么!
1870年6月18日,酷热阵阵。天津桃花口的百姓捉到一个叫武兰珍的诱拐儿童的人,村民们先将其暴揍一顿,然后送到知县刘杰处。
审讯过程相当荒谬,刘杰事后称,武人贩子被送到时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其口供都是跪在他身边的桃花口百姓转达的。武人贩子说,他是教堂里派出来诱拐儿童的,还描述了教堂里有席棚栅栏,并说让他诱拐儿童的人是个两眼巨大的洋人。
刘杰觉得事态严重,就通知了知府张光藻,张光藻急忙通知驻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崇厚便派了人去教堂,和教堂方面对质。
结果对质那天,根本没发现武人贩子所说的席棚栅栏,他也不认识教堂里的传教士。崇厚认为,武人贩子在撒谎,张光藻也随便定了案,武人贩子是自主行为,和教堂无关。
直到那时,天津方面的官员也未认识到事情真的很严重。当他们在教堂里对质时,教堂外面已围了许多中国人。案子一定,中国人情绪大为激动。教堂的人也激动,双方扭打在一起。
崇厚立即派巡捕弹压,教堂方面当然不是吃素的,立即通知了他们的领事馆。法国领事丰大业带着人和枪,在教堂前一阵乱轰。轰完后还不解恨,又跑到崇厚的衙门大闹。
崇厚以德服人,劝他赶紧走,因为衙门口已围了许多人。丰大业气呼呼地走了,围在外面的中国人还算克制,放出一条路来,让他走。
本来这件事应该就此结束,但丰大业自己作死,回去路上遇到天津知县刘杰,抽出枪来就射,刘杰侥幸,可他的家人却受了伤。这下惹恼了中国民众,大家发一声喊,把丰大业和他的随从围住,乱拳乱脚,活活打死。
民众打得兴起,打死丰大业一行后,又跑到各个教堂和其他外国人居住的地方,又是烧又是杀,骚乱终结时,已有20名外国人被打死,教堂被焚烧三处。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京津震动。
第二天,七个西方国家向清政府发出照会表示抗议,并要清政府严惩凶手,各国军舰开始向天津大沽口方向集结,可谓剑拔弩张。只要一点星火,就能引起滔天大祸。
能处
理好这件事的人,在当时的世界,恐怕只有曾国藩。这是紫禁城所有人的共识,于是,曾国藩接到了命令:立即去天津处理这件事,记住,它关乎国运!
但这道圣旨还有句话:如果你身体允许,就赶紧去。
教案发生的一个月前,曾国藩已右眼失明,左眼差强人意,而且眩晕症加重。据他描述,走路犹如行进在云里,躺在床上如同躺在海浪上。
如果他以继续患病为由,完全可以不去。幕僚们也说,您这身体和精神状况,恐怕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幕僚们说这些话时,曾国藩正在练字,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老实说,曾国藩的字属于中上。不过自从一只眼失明后,他的字就突然好了很多。有人猜测,由于只有一只眼,所以他写字时正如举枪瞄准,总能击中汉字的韵味。
幕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他漫不经心地把写满字的纸放到一旁,在新纸上写了字,很大的字,一个字。
他把纸张开,字的那面对准幕僚们。
“贞!”幕僚们异口同声地读了出来。
读,谁都会,可这个字背后的深意是什么,恐怕只有曾国藩知道。因为是他写的。
看到幕僚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曾国藩苍老的面容竟然展现出许久未有的微笑。
他说,“朱熹把《易经》中的元(初始)、亨(通达)、利(和谐)、贞(贞固)与四季相配,这个贞字配的自然是冬。我觉得,‘贞’字就是硬字诀。”
幕僚们来了兴趣,期待曾国藩的尽兴发挥。
“我认为,‘硬’就是倔强的意思,功业文章,都要从此二字贯注其中,柔靡不能成一事。认准了的事,非要有硬气,如农人所说的要如倔驴般,必要做出个模样来。”
“我们知道曾公的意思了。”幕僚们都是聪明人。
曾国藩接着发挥道:“何谓忠?尽自己的心力即是忠,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哪怕死在天津,我也要去!”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的事,不回避,不推诿。这才是大丈夫性情。但处理教案的难度,曾国藩纵然只有一只眼,也看得异常清楚:难,实在是太难!
对于难事,曾国藩向来有一种人生态度:以必死的决心去做!
窗外,阳光刺眼,刺得曾国藩那只失明的眼睛都出奇疼痛。站了许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说,“我已提前穿上了寿衣。”
庆幸的是,虽穿着寿衣,却还有机会写遗嘱。他提笔,情感真挚地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道遗嘱。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遗嘱,它是曾国藩晚年的理念和思想状况。读一个人的思想,最好是读他的临终遗言,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曾国藩在1870年并未临终,却是以临终的心态写成的: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1853)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枢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部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夺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令夏吏择要抄录,今已抄一多半,自须全行择抄。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