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这监造司里最上级的便应当是太后派下来主事的谢。余潜与顾时清顶多算二级官员,余潜就算了,工部的人,自当有自己的立场与办事方式,可顾时清却是半路插进来的,谢这样放权,是对他们全然的信任,还是……?
一时不察,顾时清嘴皮子一动,脑子里的猜测又蹦出了口:“殿下要离开这里?”
谢垂眸看他。
不知为何,顾时清总觉得谢与以往不同了。刚来永州时,他尚且是个身长刚刚攀上成人标准的模样,如今年月过去,身长愈发拔高的同时,某些不可言说的气质,也悄悄随着年岁的增长,出现在他的身上。
譬如现在。
即便二人平视,并未有站立与跪拜之分,甚至顾时清都比谢要高上那么几寸顾时清依旧有种自己正在仰视的错觉。
“以后说话时,记得在脑中复盘一遍再开口。”谢缓缓道,“我倒是不在意你口无遮拦,但为官者需知祸从口出。你若不想一直待在永州,便要时刻警醒自己这一点。”
顾时清迟疑道:“……是。”
他在心里想到,原来谢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自那日在桌上谢发了一通火之后,那四位祖宗便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
檀夏听说了这件事,特意从工部住的地方赶回来,直到看见谢本人才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谢没那么容易喜怒形于色。
来时她恰好撞见青竹,因着夜色也只是瞟了一眼,没瞅见全貌。只大约看见了个轮廓,青竹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包裹,个头还挺大,二人打了个照面,青竹也像没瞧见似的,低着头匆匆忙忙出去了。
外面下着雨,檀夏正思忖着要不要喊他拿把伞,谢便走了出来。
“让他去。”
谢戴着一顶幕篱,双手从中间将纱罗拨开,露出一双碧眼,“他不了却自己的心愿,是不会下决心跟着我的。”
“?”檀夏想了想,蹙眉道,“他要把那柄弓还给先生?我听说先生好像能站起来了,殿下,你……”
谢打断她:“这帷帽如何?好看么?”
“……”檀夏无言了一瞬,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殿下穿什么不好看?”
谢哈哈笑开:“你怎么也这么嘴甜?”
他似乎心情很好,笑够了才将幕篱取下,长吁了口气:“你在工部那边待得如何?”
“还行。”檀夏说,“这几日南渠开通,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我便趁这个机会回来看看殿下。”
谢手中幕篱上的纱罗很长,长得几乎能盖住全身,只露出一双脚来。谢一面细心将纱罗挽到手臂上,一边不经意道:“既然忙,你怎么有空回来的?”
檀夏:“……”
谢将幕篱搁到桌上。檀夏这才发现,今日的谢竟没有如往日一般着一身亮丽的好颜色,而是将身上的色彩压下来,往深沉、昏暗的黑靠拢。
于是更衬得他看着人的时候,就像透过眼神,在看透一个人的灵魂。
“若他们觉得你是女子亦是下人,只能干些端茶送水的活儿,不让你接触运河事宜,你尽管发火便是。是打是骂还是按律问罪,你自己看着办。”
檀夏:“可……”
“没有可是。”谢收整幕篱,回身往屋子里走去,“记得自己想干什么,去做就行了。”
*
旱后的雨像积攒了万顷,又要立马在一个日夜中尽数倾倒下来似的,三天三日下得没完没了。
但南渠的开通仪式不能再等。
不仅工人们翘首以盼,想亲眼见见他们数个月的成果,暗地里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他们大多数人在等着看谢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