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踏入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偏僻村庄之前,聂秋将方岐生和黄盛的叮嘱,在心中又仔细咀嚼了一遍,抹平衣襟上的皱褶,缓慢地吸进一口冷气,又缓慢地吐出来,将笑意收敛,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含霜,小心藏在一处角落,迈步走了进去。

当所有恍惚的、懒散的视线被吸引过来之时,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凝结。

小孩儿笑嘻嘻地拉着长辈的袖口,说“神像活过来了”;头发斑白的老者沉默不语,昏沉的睡意一扫而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妇人捧着一卷刚织好的绸缎,柔软顺滑的绸缎从手中脱落,沿着田埂铺开绵延的靛色画卷,她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

这一幕落在聂秋等人眼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即使是最懵懂的孩童,即使是沉默的老者,即使是出神的妇人,在看到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时,比起惊讶,他们更像是终于等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情。

聂秋感觉到他们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烧出无数的洞来。

沉寂之后,低语声犹如杂草,疯狂生长、蔓延,很快就传遍了这个不大的村庄。

原本紧闭的窗棂半敞,探出一双双眼睛,这时候聂秋才发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

他们没有祝词,没有用于祈福的话,也没有跪服,而是在静默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右手按在眉心,左手抵在咽喉,以此来表示尊敬,为首的那名中年人上前一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念出一句话,音调很怪,比起常用的官话来说,更像是猛兽低语时的呜咽。

聂秋神色冷淡地听完了,长袖轻拂,开口夺过了话语权:“听说你们造了一尊雕像。”

也幸好白玄神君的性情如此,即使他没有听懂这些人的话,也能够对他们熟视无睹,先将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的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了。

中年人自然不敢忤逆,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手一挥,领着聂秋向地窖走去。

聂秋特地依照方岐生所说的,选择在靠近地窖的位置出现,就是为了防止和这群人接触太久,言多必失,即使他们看起来并不算聪明,时间一长却也容易露馅。

此时,躲在暗处的方岐生斜过视线,看了黄盛一眼,大意是“他们说了什么”。

“神君,那张鹿角面具……自从使者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

黄盛磕磕绊绊地重复那个中年人的话,比起给方岐生解释,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越往下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更加凝重,到后来甚至带着点惊惶的神色,不敢置信似的。

“他们口中的鹿面难道是神像手中的那张面具?那些荒唐的神话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方岐生比黄盛更想问这个问题。最麻烦的是,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关于这些不知何时渗透了他所有经历的神话故事,什么昆仑,什么白玄神君,他是从来不信的,如今却一股脑地朝他涌来,现在还要直接告诉他,所有的神话都并非简单的“故事”吗?

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信息:那位“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数信息充斥了脑海,方岐生定了定神,使情绪冷静下来,然后将那些古怪的、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线索抛掷脑后,只凭借全然的直觉去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那张鹿角面具,不论它代表着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都必须将它拿到手。

他和黄盛对视一眼,不出意外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黄盛大概还是耿耿于怀,不想和方岐生并肩而行,所以故意加快了脚步,两道寒鸦般的黑影掠过逐渐褪去的夕阳,一前一后,很快跟上了那群人的步伐。

地窖狭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进去,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领头的那位中年人,还有七八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将聂秋簇拥在中间,打开了地窖的铁栅栏。

其他人顿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聂秋,又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没有多言。

甬道内的积水已经干涸,只剩薄薄的一层泥土,透着湿润的深色,兴许是神君不喜衣袂沾到水,他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施了仙术,使积水干涸,如此便可来去自如。

至少这群当地村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只觉得是正常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唐琢做的至于如何做到的,那就是另一个不算短暂的复杂故事了。

为了将聂秋塑造成那位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神君,方岐生等人可谓是煞费苦心。

当神像终于映入眼帘时,聂秋还是有片刻的怔忡。

这么一尊巨大的、圣洁的神像,竟然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一藏就是百年。

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庞,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像是在对镜而照,镜中映出的明明是自己,看起来却又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这就是白玄神君,聂秋心想,这就是解开所有疑问的答案,是门,是锁,也是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