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听不进去,聂秋也没必要硬向他灌输什么思想,索性就不再多说了。
他不是想要劝季望鹤,只是想说,我知道你恨常锦煜,恨方岐生,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涉及到生死,这本来就不必原谅,方岐生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你们两不相欠。
所以今夜将愁绪化作酒水一饮而尽,随月光化为流水,暂时忘却前事就好。
聂秋想,他终究是在正道呆惯了,就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有关方岐生的事情。
杯中盛满了清酒,映照出盈盈的波纹,在月光下显得很安静,而他向季望鹤举杯示意,嘴里说的都是些毫无关联的话:“不为别的,只为敬这一席安稳之处。”
然后他像季望鹤之前那样,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方岐生摩挲了一下杯沿,幅度很小地抬了抬酒杯,低声说道:“也敬月光。”
周儒想了想,说道:“敬魔教,愿魔教前途坦荡,百年不衰。”
他还是没敢将杯中的酒全部喝完,只是象征性地勉强喝了几口下去。
段鹊杯中的与他们都不同,是盛了血酒,散发着阵阵的腥气,她神色淡然地端起酒杯,说道:“敬乱世,敬鲜血。”随即,也饮尽杯中血酒。
石荒拿的是酒碗,一条腿支起,一条腿盘着,醉醺醺的,说道:“敬世间最强者。”
“敬未知的将来。”安丕才饮下凉透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玄武小心将面罩拉下一截,露出嘴唇,顺势把酒杯递到唇边,声音照样嘶哑低沉,却很难得地多了些许温柔,说道:“敬在座诸位。”
季望鹤在他们一个二个突然开始敬酒的时候都愣住了,等到最后的玄武说完话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才开始庆幸今天穿得光鲜亮丽。
但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自己,满脸不情愿,眼神却专注认真,拢了拢宽大的袖摆,没有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举起酒杯,望向朗朗明月,轻轻说道
“敬宋顼,敬宋存音。”
这两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季望鹤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他已经太久没有提起过这两个人了,连念个名字都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发现宋存音死去的那天,宋顼伏在床边去抱宋存音,声音带颤,半天说不出话来,宋顼的夫人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而季望鹤酒站在门口,望着房内的一片景象,只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因为,所有人都在哭,这样不就显得他冷血又无情吗。
但是他也迈不动步子,挪不开视线,只是看着,感觉像是自己的肉被硬生生剜下来一块儿似的,永远都结不了痂,永远无法愈合,永远无法填补,痛意就在那里了。
他以为自己再说出“宋存音”这三个字的时候,会再次感觉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可是,时隔多年,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中却只有一个画面。
季望鹤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关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天的镇上格外热闹,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早早地清洗了一番,卸了面上的妆容,正准备换了衣服时,窗户就被敲响了,两重三轻,是宋存音向来喜欢玩的把戏。
他打开窗户瞧了一眼,少年趴在窗棂上,歪过脑袋看他,眉宇朗然,俊秀端正,笑得却傻里傻气,脸颊上有个明显的酒窝,眼睛亮亮的,像撒了一把磨碎的宝石进去,又亮又清,是深夜中的一盏明灯,然后小小的、明亮的灯火向他撒娇道:“季哥,陪我去灯会好不好?”
宋存音死了,他的明灯也随之熄灭,再也无法点亮了。
或许是醉了,季望鹤想,不然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心脏也是沉沉的,思绪却愈发清晰,好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让他将前尘往事都忘却在风中。
他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倒影碎成万片浮光散去,然后将苦涩的果酒饮入喉中。
季望鹤搁下酒杯,不再去看其余的人,他想,是不是脸上的妆都花了,那该很丑,所以他得赶紧回去,但是身子却没动,只是闷头笑了起来,念道:“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此情此景,当饮一白。
于是聂秋替他满上一杯酒,各自喝酒去了。
哭的就哭,笑的就笑,最多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谁都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进去,到最后或许只有滴酒未沾的安丕才是全然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