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秘巨舫

覆雨翻云 黄易 9019 字 3个月前

湖上大雾漫漫,将远近的山林小村都净化成梦幻般的天地。

老渔夫在艇尾轻轻摇橹,发出轻灵的水响。

浪翻云卓立船头,一对似醉若醒的眼与浓雾融化在一起。

自惜惜死后,这世上唯一能令他动心的只有朝霞晚雾,夕阳夜月,它们是如此地能使凡心提升到与天地共游的境界。

雾愈来愈浓了。

船桨有节奏地打进水里,牵起一个个漩涡,飞快地转开去,逐渐消失。

浪翻云指着东南方远处的一片与水雾融化了、若现若隐的绿岸道:“老丈!那是什么地方?”

老渔夫脸上掠过一丝惊惧道:“那是著名的‘迷离水谷’,只有一个狭窄的进口,但内里非常广阔,满布浅滩浮岛──”

浪翻云奇道:“既然有这么一个好去处,为何不划进去看看。”

老渔夫叹了一口气道:“客官你有所不知了,十天前‘邪异门’发出了封闭令,禁止任何船只驶入‘迷离水谷’,违者杀无赦,所以连一向往那里捕渔的人,也不敢进去了,唉!”

一片浓雾吹来,将迷离水谷变成一片迷茫的白色。

浪翻云眼睛精芒一闪,像看穿了浓雾似的,就像他看透了世情的心眼,冷哼一声道:“邪异门!”

老渔夫道:“客官身佩长剑,想亦是江湖中人。当知道邪异门是绝不好招惹的。”

浪翻云淡淡道:“我也没有那个闲情,老丈,附近有没有卖酒的地方。”

老渔夫哈哈一笑道:“管他世间混账事,我自一醉解千愁,想不到客官是同道中人,我这船中便藏有一大壶自制米酒,客官要不要尝尝。”

浪翻云微笑道:“我早已嗅到,还在奇怪老丈既为醉乡常客,为何还如此吝啬,不以酒待友。”

老渔夫笑得脸上的皱纹堆挤起来,连眼也给遮藏起来了,伸手在船尾的竹席下掏出一个大酒壶,重甸甸的,最少有十来斤重,打开壶盖,自己先灌两口才递给浪翻云。

浪翻云一手接过,毫不客气连饮三大口。

米酒的香气弥漫船上。

浪翻云叹道:“好酒!”

老渔夫大为高兴,正要说话,忽地发觉浪翻云露出倾听的神态。

老渔夫大奇,往四周望去。

浓雾像高墙般,将他们封闭在另一个奇异的空间里。

看不见任何东西。

也听不到任何特别的声音。

浪翻云道:“有船来了,速度还很快,噢!不好!”

老渔夫一呆,这时才听到“霍霍”震响,那是满帆颤动的响声。

老渔夫一生活在湖上,撑舟经验丰富,长橹立时快速摇动,往一旁避去。

小舟平顺地滑行了二十多尺。

蓦地左方一艘巨舟怪兽般破雾而出。

这艘船船身比一般的船高上至少一倍,所以由小舟往上望去,便像望上高起的崖岸般可望不可即。

巨舟上十六幅帆张得满满地,瞬息间迫至小舟右侧三十多尺的近距离,眼看要撞上。

老渔夫待要将艇摇走,已来不及。

舟未至,浪涌到。

小舟像暴风中的小叶,被浪峰抛起。

浪翻云冷哼一声,待小舟升至最高点时,脚下运劲,小舟顺着浪往一旁滑去,霎时间移离了巨舟的航道足有四丈多远,这一下并非纯靠脚劲,更重要是对水性的熟悉,顺其势而行,他出身于洞庭湖怒蛟岛,对水性的熟悉,天下难有过其右。若连小舟也给人撞翻,传将出去会成天下笑柄。

同一时间巨舟剧震,竟奇迹似地往小舟滑去的相反方向偏去。

浪翻云心中大奇,究竟是谁家好手在操纵这巨舟。

要知操舟之道,是一门高深学问,各有流派,此巨舟能在满帆全速的急航里,突然改变航道,已超出了一般好手的境界,所以连浪翻云这堪称水道大师的人,也不由心中大讶。

浪翻云一边力聚下盘,忽轻忽紧地顺应着舟底翻腾的涌流,另一方面眼光往巨舟舟身扫去,看看有没有特别的标志。

恰在此时。

舱身的一扇窗打了开来,窗帘拉开。

一张如花俏脸现在窗里,美目往外望向浪翻云。

两人目光交迎在一起。

那对美目见浪翻云脸目陋丑,先露出冷漠的神色,但旋即美目一亮,爆闪出奇异的神采。

浪翻云却是神色一震,“啊”一声呼了起来。

巨舟一弯再弯,回到原来的航道,往迷离水谷直驶而去。

老渔夫以长橹摇动小舟,使船头迎浪而飘,叫道:“海神爷有眼,海神爷有眼!”

浪翻云望着遥去的巨舟,心里翻起的滔天巨浪尚未平息。

纵使他见到天下绝色,西施再世,褒姒复生,也不会使他感到心动。

可是偏偏窗内玉人的容颜,无论神态气质,均和他亡妻惜惜有八、九分相像,教他怎能自已。

老渔夫见他不作声,以为他仍是惊魂未定,安慰道:“客官!没事了。”

这老渔夫出言清雅,令浪翻云好感大生,自离开怒蛟帮后,他和其它人的说话,加起来也不够百句,但有十来句倒是和这老渔夫说的。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老丈!你这艘小舟卖也不卖。我给你三两金子,你会接受吗?”

老渔夫一呆道:“我这小舟最多只值半两银子,三两金子足够我数年生活了,客官你有否想清楚?何况这小舟又旧又烂,你买来也没有用吧!”

浪翻云长笑道:“成交了!纵管小舟又旧又烂,只要它能载我往迷离水谷去,便完成了它存在的使命了。”

※※※

韩柏脚步轻快,由内院经过三重院落庭林,走到前院,这时是午饭后的休息时刻,并不需要工作,闲着的他最爱到处走。

韩家大宅的正门外是被高墙围起的广阔空地,此时停了几匹骏马,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饰物马鞍,均属上品,而且都刻上不同标记,显示牠们的主人非比寻常。

可是其中一匹灰黑的马,装配却非常普通,就像一般农家养的马,和其它骏马比起上来,像有钱人和穷家子弟的分别。

韩柏一看便知众马中,却要以此马最为优良。

韩家兄妹口中的贵客终于驾临韩宅,只不知是何等人物?

一把沙哑的声音在韩柏身后响起道:“阿柏,你呆在这里干什么?”

韩柏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二管家杨四,他最怕看此君嵌在瘦脸上的细眼,心底一阵厌恶。

杨四是韩夫人的远房亲戚,一向看韩柏不顺眼,尤其韩柏颇得韩天德信任,能自由出入内院,更招他妒忌。

韩柏知他心胸狭窄,在他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使他难找把柄借题发挥。

杨四喝道:“你滚到哪里去了,大少爷吩咐下来,马峻声少爷、马二小姐和他们的朋友,梳洗过后便要参观武库,你还不快去准备?”

韩柏恍然。

原来是马峻声。

此人的来头非同小可,今年虽只有二十四岁,在江湖上的辈分却非常高,撇开他是载誉洛阳的武学世家“马家堡”少主的身份不论,只是他身为少林派硕果仅存的几个长老之一“无想僧”的关门弟子,已足使他受人看重。

况且他踏入江湖虽短短三年,但处事得体,又曾参与过几起江湖大事,表现出色,使他脱颖而出,成为白道新一代的领袖之一。

韩柏不知怎地感到心头像给石头压着般不自在。

他曾无数次由韩家的少爷小姐口中,听到对这彗星般崛起武林的人物的赞誉,四小姐兰芷和五小姐宁芷对马峻声悠然向慕的神情不用说,连韩柏敬慕的二小姐慧芷,显然亦对马峻声芳心暗许,就使他大不是滋味。

假设自己能像马峻声般赢得她们的欣赏,那有多好,现实却是冷酷的。

杨四见他呆头鸟般站在那里,怒喝道:“你聋了吗?”

韩柏吓得跳了起来,急忙走回内院。

武库在适才韩清风和韩希武两人比试的武场东侧,收藏甚丰,在江湖上相当有名,难怪马峻声等一来便要开眼界。

韩柏从怀里掏出锁匙,打开武库大铁门的巨锁。

铁门应手而开。

他平日清闲得很,一有空便于门轴加上滑油,所以铁门虽重,推开却不难。

武库广阔深邃的空间在眼前展开。

十多列井然有序的兵器架,气势慑人。

刀、枪、剑、戟、矛、斧,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给。

武库的尽端放了两辆战车,更是杀气森森,叹为观止。

韩柏将四边十六盏灯点燃,照亮了这密封的空间,火光下数千件锋利兵器烁芒闪动,使人生畏。

武库中间空出三丈见方,放了十多张太师椅和茶几,试茶论剑,另有情调。

韩柏忙了一轮,准备好土产名茶待客后,客人仍未至。

他的目光爱惜地游目四顾。

他在韩府的主要工作是打理武库,遇上浪翻云那天,他便是到邻村找该处著名的铁匠,打造新的兵器架。

对每一种兵器,他也有非常深刻的感情。

尤其是最近武库增添的一把“厚背刀”,不知为何,每次他的手沾上它时,就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这刀绝非凡器,虽然它看来毫不起眼。

韩家众人都对它没留上心。

他很想问这刀的来历,又不敢说出口。

胡思乱想间,人声自外传入。

韩柏想起韩希武的嘴脸,哪敢怠慢,忙走出门外,肃立一旁。

一群男女由环绕着练武场而筑的行廊悠悠步至。

带头的是韩家大少爷韩希文。

和他并肩而行的是位和他年纪相若的男子,衣着华美,脸容英伟,顾盼举步间自见龙虎之姿,一比就将韩希文比下去。

韩柏心想这不就是马峻声吗?

自己比起他更是不堪,难怪韩家三位小姐一说起他便眼目含春。

跟在两人身后除了韩家兄妹外,还有一男两女。

女子中当然有位是马峻声的二妹马心莹,只不知其它两人是谁?

众人来至门前。

韩希文见到韩柏,向身旁男子道:“马兄,这是小柏,自幼住在我家,专责武库。”

马峻声炯炯有神的目光,掠过韩柏,微微一笑,作了个礼貌的招呼。

紧跟在后是二小姐慧芷、四小姐兰芷和一位身穿黄衣的女子,容颜颇美,和马峻声有几分肖似,不用说便是马家二小姐马心莹。

她明亮的眼睛不时回转身后,和背后的男子言笑甚欢,韩柏在她来说只像一条没有生命的木柱。

那男子的人品风度一点不逊色于马峻声,难怪将马心莹的心神完全吸引了去。

众人鱼贯进入武库内。

当那男子经过韩柏身旁时,礼貌地一笑,吓得韩柏慌忙回礼。

反之因年纪和他相近,一向相得的宁芷,却一反平时的亲切态度,连眼色也没有和他交换,像是他已不存在那样。

一种自悲自怜,由心中升起。

走在最后是韩希武和另一位女子。

韩柏忍不住好奇心,向她望去,刚好她也微笑望向他,吓得他连忙垂下目光,心脏不争气地卜卜狂跳。

他知道这一世也休想忘掉那对美眸。

从未见过像那样的一对眼睛,连对方生就什么模样,已不太重要了。

那对望入他眼里的眸子,清澈无尽,尤使人心动的是内中蕴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深远。

过了好一会,才省起自己的责任,跟在众人背后,进入武库。

那女子的背影映入眼帘。

她身形纤美修长,腰肢挺直,盈盈巧步,风姿优雅至无懈可击的地步,尤使人印象深刻是她一身粗布白衣,但却有一种华服无法比拟健康洁美的感觉。

一个念头涌上脑际,那匹唯一没有华美配饰的灰黑骏马,定是她的坐骑。

她背上背着长剑。

像她的人一样,古朴高拙。

那必是把好剑,就像她的人。

这时韩柏最想的事,是看看她的容颜。

韩希文和韩希武随意介绍着兵器架上的珍藏,边行边说,来到武库中心的酸枝椅分宾主坐下。

韩柏连忙侍候众人喝茶。

当他斟茶与那布衣女子时,手抖了起来,眼睛却没有勇气往对方望去。

当他站在韩希文身后五尺许处时,那女子又恰好背着他坐,使他心中暗恨自己连看人一眼的勇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