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恐惧。
见人停了话,徐栖定才开口:“后来呢?”
“后来……”冯德禹躲闪着不敢同他对视,“还能怎么样!我整日担惊受怕!我,我一直觉得我和孙亿也是他养的羊,总有一天要派上用场。所以我逃了。”
他有些傻气地笑了下:“我那时候觉得自己想得明白了点,他徐暨光是和我们一条绳上的蚂蚱,只可能把那些脏事都藏得死死的,就算我是帮凶又如何呢?要是我被定罪,徐暨光不也逃不了?也只有孙亿这个傻子,真把自己当忠仆了,听说后来还一起跟去芍城了?反正我好像能摆脱他了。但我东躲西藏,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徐暨光有没有在找我,我了解他,更了解他的记仇和他那些手段,只要再有遇上他的那天,我的结局和李民波、任信非能有什么两样呢?”
“还有那些噩梦,那些噩梦一直没放过我,我还是觉得无法原谅自己,我已经不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冯德禹安静下来,“刚才见到你,我以为我等着的那根绳索终于垂下来了,想了想其实也好,可不就是解脱么。没想到你带来的是孙亿的死讯,也没想到孙亿真的没当羊,有滋有味地活了这么多年。但他一死,应该又有哪只新羊自愿进火坑了吧。”
他现在看上去像是一身轻松了:“好了小伙子,我已经把什么都讲出来了。你找我一定花了不少力气吧?到底是什么目的,现在告诉我也无妨,我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一切了。”
徐栖定盯了他几秒:“有什么证据吗?关于他杀人。”
冯德禹一愣,大笑:“你觉得你爹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不相信?”
“我信。”徐栖定平静道,“我只是在找我的答案。我找了很多年了。”
从冯德禹口中得知徐暨光的扭曲心理,当然算不上太过意外。几乎是第一时间,徐栖定想到了七八岁时亲戚家小孩出国度假托他照顾却无端失踪的那只小兔子,在徐暨光因心情不佳反复抱怨太臭太碍眼之后,就那样没有缘由地消失了。
当时只道是兔子自己跑出去了,现在想来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
“你……要什么答案?”冯德禹沉默一会儿,“你说证据,确实是有。”
“是什么?”徐栖定往前迈了一步。
冯德禹警惕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慢吞吞挪向屋子角落。掀开一堆挡人视线的废报纸后,能见到脏兮兮的地上卧着纷乱不堪的杂物:被压瘪的鞋盒、沾满污渍的塑料包装袋、几个奇形怪状的铁罐子、旧到纸页发黄的《故事会》杂志、伞骨尽数骨折的蓝色塑胶伞。
弓身翻找好一阵之后,冯德禹手上总算多了个小小的数码相机,银灰色,三星牌。他低头用拇指擦拭了几下机身,抬起脸时眼中依然闪着惊疑不定。徐栖定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声不吭地与他对视,两人间什么话也没有,冯德禹却像突然下定决心一般,伸长了胳膊递出那个数码相机。
“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他说,“实在太多年了,但我用它记录过一点东西,兴许算得上你问的‘证据’。”
他咧开嘴笑了,徐栖定这时才注意到他的门牙缺了一小块:“说来也有意思,前几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徐暨光这些年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我在哪,怨气冲天地准备来解决我了。”
那倒也算是真的。徐栖定在心里想。只不过这些年一直找你的人是我而已。
“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那疯子让他儿子替他索命来了。我想好啊!也好!这种活得不像个人的日子,老子反正也不想过了!要杀要剐随便吧!”冯德禹又席地坐下了,盘起腿,凝神望着地面的小坑,“后来看你又不像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我提心吊胆太多年了,已经厌倦了去猜测去疑神疑鬼,我不想猜,怎么样都随便吧。”
他垂下脸,像是在等最后的判决。
然而几分钟过去,屋子里始终没人说话。
冯德禹忍不住抬头,见徐栖定似在沉思什么,接着他惊诧地发现,这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人,此时忽然神情舒展,对自己笑了一下。
徐栖定将相机揣进口袋:“吃午饭了吗叔?”
活成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自然早就失去早午晚餐的概念,只要饿不死,每天吃多吃少都只是随缘。
冯德禹发懵:“……没有。”
“那走啊,我请你。”徐栖定指指门外。
两人搭村民的车下了山。开车的一见还要捎上个浑身上下散发难闻气味的冯德禹,脸上表情不太好看。徐栖定没说什么,摸了几张红彤彤的票子递过去,车终于安稳地上路。
冯德禹坐在县客运站旁边一家小餐馆里吃掉了三大碗蛋炒饭,放下筷子抹抹嘴,笑着问:“这是断头饭?”
徐栖定只道:“要是没吃饱可以再添。”
“不了。”冯德禹摆手,将那几个空碗叠好,“说说吧孩子,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徐栖定攥紧了口袋里的相机。
方才从龙山村到县上时,他第一时间找电脑读了相机内存卡的内容,确实发现一小段能作为重要证据的影像。起初画面抖得厉害,隐约能看到晃动的人影,随后镜头静止不动,相机似乎被固定在了某个位置。徐暨光的一小半侧脸进入镜头,正抽着烟和人交谈,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听见徐暨光是如何交待那只不明身份的替罪羊编造谎言,如何百般提醒自己曾给予羊以莫大的恩情,又如何用故作歉疚的语气担保会好好照料其家人。
徐栖定说:“我的打算是,罪孽因谁而起,它就该回到谁的身上去。”